第59章 内史赵奢

赵奢大概也是公室吧。礼崩乐坏至今,冒用国氏已经成了不可抗拒的潮流,再也不能从姓氏上判断一个人的出身了。我猜赵奢的身份是公室旁支,只因为他也有一对剑眉,这在我看来就是赵家的遗传基因强韧。

苏西以主母的身份请赵奢在正堂稍坐,十分妥当。如果是我的话可能直接请他去内堂,多少有些显得不庄重。但他是赵奢啊!我十分钦慕这位出则名将,入则能臣的人物。固然有人因为他没教好儿子而对他不满,但是谁能保证自己的孩子就一定是块材料呢?

“赵子可有子嗣了?”

好吧,我承认自己不能免俗,在一番客套之后首先抛出了关于赵括是否出生的问题。眼前这位尚未成名的马服君,看上去足有三十岁,服色黝黑,指节宽大,不像是养尊处优之人。

“某有二子陈膝下,大司寇何有此问?”赵奢疑惑道。

我干笑一声,不好意思再问赵括的事,便将话题引到了今天他来的目的上。赵奢和我分属同僚,不过在朝堂上很少交流。他是个实干派,上任之后首先查的是各地仓储情况,很少坐在邯郸视事。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那天我为他说过好话,反正哥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人。

“大司寇清名远播,奢有一事,介怀良久,不敢不向大司寇请教。”赵奢眉头紧蹙,看上去果然是一副纠结到蛋疼的表情。

经济问题哥不是很懂,不过你要是打算统一赵国境内的货币,哥举双手双脚赞同!现在的交易实在太复杂了……

“是关于平原君的事。”赵奢道。

平原君?那个小透明又怎么了?

“奢之前一直在追查平原君家田税的问题,”赵奢沉声道,“因为奢怀疑平原君私售粮食与外国。”

我眉角不由一紧。按照赵国法律,并没有禁止私贩粮食作物。农民收获之后,缴足田税,给清田租,剩下的随便自己吃或者卖给别人都不成问题。至于卖给外国……邯郸南市上每天都有来自外国的客商收购粮食,从来没听谁因此入罪的。

“内史是怀疑平原君通敌吧?”话一出口我就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国无定交,只要两国没有开战就不算敌国。就最近这几年来说,只要不是资助中山,怎么都套不上通敌的罪名。

“是。”赵奢坚定道,“当时奢以为平原君暗中将大量粮食卖给秦国和齐国。”

按照赵奢的逻辑,秦国和齐国都是国之大敌,所以跟他们的交易都必须禁止。这好像有点过分了,列国间貌似还没这样的经济制裁举措。

“所以借口抗税,杀了平原君家九名执事。”赵奢继续道,“结果证明奢错怪了平原君。”

“哦……”你在逗我玩么?

“此番清查仓储,奢却无意中找到了当时的答案。”赵奢道。

我没理会他的大喘气,静静等他把话说完。

“平原君家的粮食兵尉卖到外国,而是送进了几处国仓。”赵奢道。

咦,平原君那么小气的人,怎么可能无故把自己的粮食送给国家呢?而且他也不像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人啊!

“那些仓库都集中在南昳、钜鹿两县境内。”赵奢面色不解,“以前为了供应征伐中山的大军,曾在那里设置过临时军仓,很快就销撤了,账面上看那里也应该都是空仓。”

结果赵奢实地检查之下居然发现仓库里堆满了粮食!这就很奇怪了,粮食这东西是不可能自己多出来的,如果这里多了,那么别的地方入仓数就会少。为人仔细的赵奢再三检查,四处奔波,终于发现别的地方入仓数并没有减少。就算减少了,也是鼠蚁消耗和人为盗取,绝不是送错了地方。

“几经排查之下,奢发现那些粮食是平原君家的。”赵奢总结道。

“是否向平原君核对过?”我问。

赵奢摇了摇头。

大家都是聪明人啊。

南昳、钜鹿都是水草丰茂土地肥沃的地方,又因为广阿泽是默认的王室猎苑,所以人少地多亩产高。每年都是从这两个县里调运粮食平抑邯郸的粮价,从未听说过在那里屯粮。难怪赵奢会因此而起疑心,非要追究到底。

现在国中局势已经紧张到了这个程度啊,凡是涉及沙丘的人和地,都好像蕴藏了极大的阴谋。

我是该谢谢这位未来马服君对我的信任么?

“朝中谁都有可能心怀不轨,但是我相信大司寇必然不会偏向某一方。”赵奢重重吐了口气,“大司寇是古之直臣!”

邯郸果然没有秘密,这都让你知道了啊!不过真惭愧,我的确是安阳君一伙的。

我微微垂头,道:“不敢当内史如此赞誉,婴以为,所谓直臣乃是不偏一党一私,而以国家为重。”

赵奢点了点头。

“如今山雨欲来,狂风已起,你我皆是因主父而起,故而也不能忘了这个根本。”我又道。

赵奢略一凝滞,还是点了点头。

不论是王党还是君党,我和赵奢都是没有根基的小人物,离开了赵雍的庇护不知道会被吹到什么地方去。我原本以为平原君无谋无虑无野心,没想到现在看来沙丘兵变之中必然有他的一份股份。

“那些仓库里,不止有平原君一家的粮食吧。”我问道。

赵奢道:“还有几家,不过以平原君家的最多。”

我无奈摇头,看来这次人家已经在暗中准备好了大战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李兑往沙丘存军械,平原君存粮草,最后只剩下兵员了。话说回来,平原君的这招瞒天过海用得很有水准啊!

“这批粮食共有多少数目?”我问道。

“大约能支撑五千人一月之用。”赵奢直接给了我一个很直观的说法,怕是不够有震撼力,又补充道,“计有一万五千石之巨!”

一万五千石!

我吸了口冷气。就算好一点的地,一年亩产也就四石左右,一万五千石就要四五千亩地一年的产量。平原君虽然是公室,但不至于这么有钱,况且他还要支撑那么多门客侍妾的花销呢!这批粮食肯定另有来路。如果排除来自国外的可能性,那么邯郸城里不知道多少贵族卷了进去。

呼,好像有些吓唬自己了。或许更多的人并不知道这回事,只是把粮食借给平原君去放贷或者别的什么缘故。我安慰自己。

赵奢肯定不会不知道这么多粮食需要多少土地才能提供。他今天来找我,是为了寻求同盟么?

因为李兑出奔的事已经传开了,我也不妨借此表明态度。我道:“李兑在沙丘附近埋藏军械,平原君又在南昳、钜鹿囤积粮草,他们的图谋实在太明显了。”

“最后由安阳君出兵么?”赵奢像是问我,像是在给我一个答案。

我不置可否,反问道:“安阳君的人马怎么过来?”

大军调动,一举一动都会落在别人眼里,哪有什么秘密可言?依照列国通行的标准,发兵五十人就得虎符勘合,否则就是造反。代郡往南,可能还没过灵寿就已经打起来了。

赵奢想了想,道:“那就只有邑兵了。”

邑兵不是没可能,但也需要虎符。据说每只虎符上都有铭文,刻有所属的地区,发动兵员的条件,各地的虎符样式也都不一样。我虽然没见过真的,但是想想赵国这么多郡县,如果一地一个,赵王那边就得专门弄个柜子里装这些虎符了。

虎符会不会被盗呢?

我撑着下巴,有些头疼。

直到注意到了赵奢的眼神,我才反应过来这个动作跟我的身份很不匹配,干笑一声道:“想问题的时候就这样了。”

“一直听说大司寇非俗礼可约束之人,今日得见方知传言不虚,果然率性自然,毫无做作。”赵奢神情明显轻松下来。

我轻轻拍了拍额头,笑道:“一时想岔了。现今这状况,咱们不该去想那些人想干嘛,而应该找出应对的法子。”赵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这人非但仔细,还十分沉稳,难怪能够临危托付重任。

“内史能否将这些存粮调走却不惊动他们?”我问道。

赵奢垂目思索道:“那些粮食在当地仓廪都记录在册,只是没有上报。如果说地方上的小吏都投靠了平原君,恐怕未必。不过这么一大批粮食的调运,牵扯民役数以百计,很难不走漏消息。”这倒的确是,人家放了这么大笔财产在那里,怎么可能不插只眼睛看着呢?

“为什么粮食入仓却可以不上报呢?”我对这块的流程完全无知,只好弱弱问道。

“是这样,”赵奢道,“咱们说的国库并非只有邯郸附近的那几个大仓,还包括各郡县小仓。粮税收上来之后,先入小仓,点存妥当之后上报到内史。内史根据王命或者朝议,安排转运,满足军需或者平抑粮价。入仓到上报之间有时日上的出入,所以地方在册而内史不知情也是常有的。只不过这次他们做得过了,去年的秋粮早就平仓了,今年的夏粮却还没下地呢,不应该发生两册不符的情况。”

“其实这样也好。”我心里略一梳理,常年的流程工作培养出来的本能发动,笑道,“他们捐了一万五千石粮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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