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总为浮云遮望眼(一)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关上门,又静息听了听门外的声响,心脏不争气地快速跳动起来。

“狐公……”缪贤转过身,差点撞到我的剑尖上。他轻轻捏了捏剑尖,往侧里让了让,陪笑道:“狐公与先王君臣之义天下皆知,关心先王的生死,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废话再多就宰了你!”我冷眼挺剑,“快说!”

“左师成也曾有狐公这般疑虑,他曾暗中在宫中买通耳目,查询当日主父出宫之事。”缪贤一口气说道。

“结果呢?”

“谁知道呢?”缪贤道,“当日抬主父出宫的那些宫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一时间都以为主父的英灵报复,闹得宫中惶惶不安。”

我缓缓收回剑。

缪贤明显松了一口气。

“有巫祝厌胜么?”我问道。

“没有!”缪贤被我问得突然,反应极大,“大王说都是些无稽之谈,谁都不敢再说了。”

果然是疑点重重。

“为什么之前不说!”我又将剑架在了缪贤肩上。

“因为,”缪贤吸着冷气,“谁还敢说啊?凡是议论主父的,落在大王手里就是个死。若是让某些人听去了,就像是凭空没了这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主父葬在平邑,是大臣的朝议还是大王的决议?”

“是大王说,”缪贤盯着我的脸,轻轻将剑挪开了点,看我的反应,“说,说,说先王生前交代他,要葬在北地。”

还有最后一个疑点。尸体是谁发现的?是怎么运出沙丘离宫的?从发现尸体到下葬,其间各种仪轨都有露面的可能。赵雍是如何逃过这一双双眼睛的?

“缪贤,”我冷声道,“兹事体大,你该当明白。若是走漏一点风声,我要你的命,夷你九族!”

“明白……”缪贤咽了口口水。

“你是当日的尚宫令,偷了我的功劳暂且不论。”我道,“你只需要把当日谁发现的遗体,谁抬运出宫,谁负责洗礼更衣,如此些些统统给我默写下来,我便不再与你计较。”

“是、是……”缪贤垂下了头,好像我把他推到了深坑之中。

我收起剑,推门而出。

一直站在了过道上,我才明白为什么缪贤会那么惊恐地盯着我的脸……在公众面前,我还是个瞎子!

好吧,赌你不敢捅出去!

这也算小赌怡情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心情轻松了许多。常年笼罩在我头上一顶乌云,似乎被风吹散了一般。我又想到了赵何、赵胜……尤其是赵胜!

当时一切事物都像是沿着历史轨迹发展,完全没有一点蝴蝶效应的影子。我曾一度疑惑他为何可以打破历史惯性,取代李兑成为相邦,不过后来并没有往深处想。

假若我已经改变了历史,赵雍其实并没有死!赵胜在最后关头还是加入了赵雍赵何父子阵营……那么他当相邦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如此明显改变历史的节点,居然长久以来都被我忽略了!

我真是头猪!

闻讯赶来的宫人将我牵引到了朝臣聚集的地方。贾氏的两个年轻人上前掺扶我,让我回到自己的席位。贾政出任法学教授的事已经定了,仇允出任小司寇的王命也将在春社之后发布。为了补偿贾氏,他族中的两个年轻人被升为士师,封下大夫,已经有资格上朝了。

在我看来,做一个全国唯一法学院的院长,远比做最高院院长拉风。不过官本位社会,从仕取得的成就会平白增添几分光彩。

“此番春社之后,楼氏将出任小宗伯。”群臣中窃窃私语,在讨论近期的人事变化。

朝中已经不再当年那副死气沉沉得过且过的模样,好像每一天都有事发生,这让八卦业越来越流行。以前有了王命没有事做,又不加岁俸,所以人们对于王命这回事并不怎么看中,更希望能够升爵。

现在王命有了固定的管辖权,也因此有了各种灰色乃至黑色收入,使得人们自然而然也想一朝得命,利益家族。这对于高位者来说是件好事,人家有所贪欲,才能够市恩施惠,操控人心。

“楼氏也要投靠左师了?”有人低声道。

“他们本就是同宗。”又有人道。

楼氏是赵氏的小宗,不过从楼缓之后就很少在朝堂上投靠谁了,很有股超然风范。没想到这次为了小宗伯,也跟赵成暗通曲款来了。

“如今大王年幼,还是得靠左师啊。”有人感叹了一句,不过感叹词还没发完就硬生生扼断了。

因为赵成在一帮官员的簇拥之下缓缓前来。他直到与我相对的位置,方才停下脚步,叫了一声“狐子”。

我假装循着声音转过去,拜了一拜,口称:“左师公。”

大庭广众之下,赵成也回了个礼,并没有挑起更多的麻烦。

赵何很快就换好了衮服,召见臣下。我和赵成一左一右,拾步入殿。到了我们这个等级是可以佩剑履席而入的,不过谁都不能太招摇,所以还是乖乖脱了鞋,只是佩剑表明深受信任。其实我一个“瞎子”,赵成又是风烛残年的老头,就算我们有心造反,也不会亲自挺剑行刺。

按照惯例,赵何照本宣科读了春社结束的相关诏文,然后开始筵席。筵席之后便将春社用的祭肉分给众臣。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等级,所领取的祭肉非但大小分量不一,就连割的位置都不一样,这就是孔丘所谓的“割不正不食”。

等一切都弄停当了,天色已经黑了。我急切想知道宁姜那边的安排,所以也没停留,直接回家。就如同其他官员领了祭肉,肯定也得回家跟家里人一起享用,所以并不显得有所异样。

宁姜和魉姒都在等我,见我回来直奔内堂便跟了进来。

“我已经让许历带了十人去了平邑。”宁姜道,“他跟随先王时日不短,必然认得出是否先王本尊。”

“我也派了一个分社去雁门,以为掩护。”魉姒道。

我松了口气,道:“这件事成与不成,仅此而已,不要惹人窥视。”

二人应诺而出。

我瘫坐在席上,摘下面具,轻轻剥下面胶,听到门外冯实道:“主公,冯实求见。”

“进来。”我道,“你以后不用这么拘谨,自己进来就是了。”

“臣是见宁姜魉姒刚离开,怕打扰主公思绪。”冯实说道,随手拉上门,在席上正坐,“主公,秦国师涓来报。”

“说。”我道。

“楚国派出使臣向秦国求婚,秦国已经决定嫁一公室女于楚王。”冯实道,“不是宣太后的女儿。”

不知道秦王是否有女儿,就算有估计也年幼不能出嫁。既然不是宣太后所生,那么这位公室女的身份就有些不够格了。

“楚国怎么反应?”

“楚国那边,咱们没有眼线。”冯实如实告知。

我苦笑道:“力不能逮,慢慢来吧。”

“主公,还有一则消息,是墨社那边传来的。”冯实道,“有传卫君身染重疾,正在寻求名医良工。”

唔。我点了点头。卫国虽然只有一个濮阳,但好歹也是一国诸侯。硬实力虽然弱,但是软实力多少还有点遗存。现在的卫君对墨学还算宽容,不过我早就觉得他身体必出问题,果然应验了。

如果卫君薨没,那么公子安就是下一任卫君。他是濮阳的共济会会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热衷墨学,如果他当上国君,对墨学来说似乎更为有利。

不过我也不能做出一副“最好你老子死掉”的姿态……

“明日请医缓先生来一趟泮宫。”我对冯实道,“咱们既然知道了,不能无所表示。还有,但凡权力交接,难免会有动荡。从历山调动一百名墨者去濮阳,随公子安听用。”

“诺。”冯实缓了一缓,“主公,小佳今日来过了,没等到主公,就先回去了。”

回去?这姑娘脑袋有什么问题么?这里才是她家吧!

“她有什么事?”

“并没有说。”冯实道,“只是见她欲言又止,恐怕的确有事。”

“明日下午让她过来。”我扶了扶额头,“赵奢那边有消息了么?”

“尚未得闻。”

“唔,可以让天璇堂快报。一直没有消息等得人心里发慌。”赵奢那边可是守战之事,谁都不能百分百说准。

等冯实出去,我摊开竹简,提笔半晌才发现脑袋空空如也,不知道是要写《墨经传纬》还是要写《狐子》。最后索性抽了一卷贾政等人合编的法学教材,就着夜明珠批改起来。

法学其实是十分有意思的科学,有着缜密的逻辑和天马行空的思想,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虽然我读书的时候,天朝法学之落后让人汗颜,但是并不妨碍学生从中获取乐趣。现在看看贾政编撰的法学教科书,也是十分休闲的事。尤其是发现自己还没死,已经被当做死人看待了……

——这些重刑主义的话绝对不是我说的啊!你们把自己的私货夹杂进来也就罢了,竟然还冠在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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