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大司寇(一)

王四年,五月初八,宫里发出诏命,拜我为大司寇。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就成为了一国最高司法长官,即便放到三千年后也是一省的政法委书记,应该算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吧。赵雍在给我大司寇的同时,还封我为上大夫,算是有爵有命的正式高官。

我五月初九第一天上朝,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坐席就在相邦肥义的正对面。肥义是我主公,我别府之后就没在他门下走动过,他也没来找过我,双方都保持着一种默契——因为赵雍对于肥义不举荐我这事很不舒服。

“狐子青年俊杰,邯郸大治,现身为大司寇,愿君能令我赵国狱政清明。”赵王何在朝堂上用稚嫩的声调背诵人家安排好的嘉勉辞令。

“谨诺。”我也毫无诚意地深深拜倒。

随后,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坐在正席上参与朝政了。

赵国的朝堂位于宫城中央,要登上六十多阶台阶才能抵达正门。王室亲卫会守在门口,监督群臣脱鞋解袜,上缴佩剑,地位低一些的官员还要接受搜身。朝堂中间是政池,官员对策的时候要入池说话,有时候这里举行朝宴的时候也用来表演歌舞、百戏。

两旁相对的位置是王命官员的坐席,高官一人一席,中级官员两人同席,再往大门口数过去,那些低级官员只能多人共席,连张桌案都没有。在王命官员身后是对应爵位的贵族,这些人只有爵位没有王命,所以一般不参与讨论,只是让他们知道一下朝政,也不用天天来。有些领了临时任务的贵族也会安排一个席位,坐在前面,否则哪怕是平原君这样的贵公子,也只能乖乖坐在我身后。

“诸君可有事教寡人?”赵何循例问了一声。

“臣赵胜,有贤才荐于陛下。”赵胜扬声出列,走到中央,行礼如仪。

“平原君要举荐哪位大贤啊?”赵何侧了侧身子,看上去饶有兴致地问道。

“王上,田部吏赵奢忠诚勤勉,贤能闻于国,求王上试用之。”平原君道。

“喔……”赵何点了点头,望向肥义,“相邦以为如何?”

“王上,臣也尝闻赵奢贤明,如今内史空缺,可使之掌一国税赋。”肥义身为元勋老臣,不需要出席回话。

“诺,”赵何点头,“以王命除赵奢为内史,不日觐见。”

平原君道谢归位。

我没想到第一天上朝就碰到了这么大的事,赵奢一举从田部吏这样的小官员成为了赵国的财相。不过对于这个时代的官员选任制度也有了大概的了解,只要有说话足够硬朗的权贵举荐,哪怕毛头小伙子都可以身居高位。所以一直得不到举荐的商鞅会心理扭曲,最强调的就是“以能任官”,要求官员有实际工作经验。

总之我和赵奢怎么都算是有底层工作经验升上来的,虽然我干了也就才一个多月。

“相邦还有什么事么?”赵何问肥义道。

肥义行了一礼,先定睛看我。

咦?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他见我没有领悟,便道:“大司寇初掌秋阁,当言志。”

我略一定神,感觉到背后火辣辣的目光,一定是平原君肆无忌惮地用放肆的眼神盯着我。那天被我骂得不服气?哥就是可以指着你鼻子骂,然后照样升官!

我是不是也需要站下去说?

算了,太麻烦了。

“臣初任秋官,试言之。”我清了清喉咙道,“刑官当为王掌建邦三典,以佐王刑邦国,诰四方。然现在刑不出于王典,而出于官爵,此乱国之兆。”身为一名法务工作者,我最讨厌的就是各个部门滥用执法权。明明只是城管,偏偏能够集司法执法于一身,甚至当街行刑,这样的国家还能待么?

赵奢就是这样。明明只是个田部吏负责收税的,居然可以以“官爵”杀人!哥身为邯郸士师都不敢擅杀,还要赵王批决之后才能执行死刑,你丫胆子是不是太大了?当然,这个时代没人觉得赵奢不对,就连平原君被我骂了之后都反过来举荐赵奢,博取贤名。

不过我得说清楚,幸亏哥读过全本的《廉颇蔺相如列传》,否则压根不知道你是谁!说不定早就把你当反面人物咔嚓了!

“大司寇以为,该当如何?”赵王何弱弱问道。

我现在看到他白痴一样的笑脸就有些烦。倒不是说一定得死板着脸,但好歹该严肃的时候就严肃一点嘛。你是老板,得有点威仪好不好?

“检举权分于天下,执刑权集于有司,非刑官不得断罪,非司寇不得行刑。”还有法官也得分上中下三级,每一级法官受理案件的大小也不同,每年参加考核。死刑案件只能由上级法官审理,小司寇复审,大司寇复核,国君批决。

“如此才是圣人所谓慎刑者。”我总结道。

赵何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木然地看着我。好吧,是我讲得太多太快你没听懂吧?我当即一点点解释给他听。以后所有人都可以检举不法,但所有抓捕、审理的权力都必须集中在司寇,哥不希望再看到有田部吏在那边杀人。司寇这里也只有理士、士师可以审案。法官职称和职务分离,允许出现上级法官是理士,而士师为中级法官的情况。根据法官的级别,可以受理标的额和量刑额不同的案件。

简单来说,我把后世的级别管辖权从法院分配到了法官头上,这样避免了社会资源的浪费——其实现在诉讼案件并不多。同时也为以后创建巡回法庭打下了基础。

然后就是死刑复核程序了,虽然看起来复杂点,但是抹杀一个生命这种事再慎重都不过分。至于减少肉刑直至以自由刑取代,节约国家人力资源,这种事就不用在朝堂上说了,到时候在司寇署里开个会大家达成共识就行。

在我解释之后,朝堂上静谧无声。

“诚哉斯言。”也不知道肥义听懂了没有,反正这四个字的意思就是说:你说得太好了,哥支持!

赵王听他老师这么说,也作出严肃状,道:“以刑事付予狐子,寡人无忧矣。”

大老板都肯定了,下面的群臣自然纷纷附和,好像谁不参合两句就显得无知了。我本来以为这个时代上朝的人不会有明清那种浩浩荡荡文武百官的规模,谁知道今天一见才惊叹居然也有三五十口人!让我不平衡的是,一帮没有爵命的下大夫都可以堂而皇之坐在堂上,我们司寇署从士师以下无论爵命,都没资格参与朝政。

如果把朝堂比作战场,那么就是人多欺负人少。以后我得想办法充实以下司寇署,士师一级的通通弄到朝堂上来帮我打嘴仗。

“另外,臣以为司寇署人手单薄,远不够故典编额,请王上予以充实。”我道。

“这事,”赵何挥了挥手,“你与相邦去办吧。”

我这才点头回到席上,提起笔在木牍上写下备忘录:与相邦协商收纳邯郸守备所。

虽然我觉得朝堂上压根没讨论什么国事,只是打了个混的时间,日头就已经升到头顶了。赵王退朝之后,我跟肥义走在最后,肥义拉住我的手,颇为有力,慈蔼笑道:“当日老夫就知道狐子不是等闲之人。”

不得不说,身份变化之后别人对你的态度也的确变得厉害。我跟在肥义身边八个月,从来没见他笑着跟门客说过话。虽然他不是那种苛刻的老板,但跟“和蔼”从来不沾边。

“时势所迫。”我做出无限向往当年相邦府生活的神情道,“小可更喜欢当日在您府上当蠹虫的生活。”

肥义带着笑意叹道:“老夫听主父讲过,说狐子之志乃‘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老夫深以为狐子不值。”

我嘿嘿一笑,三观的问题,不能强求。

“狐子天赋凛然,又得明师传授秘要,如此际遇却没于草莽,如碎明珠而为瓦砾。这有悖天道啊。”肥义笑道。

“天地不贵难得之货,虽明珠与瓦砾何异哉?”我也笑着答道。

肥义爽朗一笑,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只是问道:“狐子首日参与朝会,有何观感啊?”

嗯,有,朝臣之中胡言乱语的居多,真心讨论什么事的人没看见。我不知道别的部门怎么工作的,反正听上去很乱。而且主父的怠政有目共睹,算上我新近补了大司寇,大司马公子成,还有司徒、司空、和宗伯的位置空着。我知道不用这些官员国家也能正常运作,碰到事了临时委任两个办事的看起来还很方便,节约人力成本……但是周公之所以把官制建设得那么周全,是绝对有道理的。

最重要有两条。首先,因事而起,事成则罢,容易让办事的人失去责任感,觉得办完就行了,以后的事未必轮得到自己。其次,所有人都有个奔头,你让我当一辈子士师我倒是无所谓,但是明明可以升职,职务也空着,你不让人升上去,这多打击工作热情?我去了司寇署看得最清楚,之前那帮理士是什么工作态度?每天能来转一圈就已经很敬业了。

我回到司寇署第一件事就是新增一个士师,分立民庭和刑庭。人选都是现成的,让贾政为民庭士师,仇允为刑庭士师,再从佐府、令史里挑几个出来升为理士。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司寇署,本来大家是要找地方给我庆祝升任大司寇的,结果变成互相庆祝,一时司寇署里气势如虹。刚到申时就一群人呼朋引类地往有美闾前进,惹得廉颇那帮小子十分眼红。

不过因为明天还要上班,所以酒筵没有持续多久,乐呵了一阵就赶在宵禁之前各回各家。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门厅等着一位客人,显然已经很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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