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共济会(二)

十月的濮阳已经降温了,草木略显枯黄,人们也换上了深色的深衣。不过正是深秋时节,卫国又是中原腹地,不像赵国那般在苦寒之地,所以艳阳之下还是有不少人本着郊游的想法来凑热闹。

第一届墨徒盟会就在濮阳城外不到二里的一片空旷平原上召开。此次会议由墨社组织,卫君赞助,卫世子安代表卫君出席大会。

会场布置很合墨家节用的号召,没有堆砌高台,只搭了一个零时性的木台,到时候拆了还可以作为他用。会场周围围了一圈帆布,这是大将军领兵在外驻扎幕府用的,不过估计卫国再也用不上了,所以拿出来借给我们。

周昌带着墨徒制作了五十面墨字大旗,杂色旗面上用黑布缝上满满的“墨”字。这些“墨”字都是废弃的布条缝出来的,可谓节用的表率。同时我也必须感谢学生的家长,五十个“墨”字都是这些辛勤的母亲们在一日之余用针线缝补出来的,尤其很多母亲不识字,只有让孩子写出个样子往上缝。

不得不废话一句,母亲们的手工很精湛,但是孩子们的书法课老师必须受到批评!

我来到会场的时候的确被震撼了一把。帆布内满是腰缠黑带的墨徒,幕外也被围观的人重重拥挤,好像整个濮阳的人都出来参观这个墨徒盟会。我们没有打广告,只是走街串巷用拨浪鼓喊了几嗓子,居然有这么多人前来参与,可见老百姓的娱乐生活匮乏到了何等程度。

南郭淇突然放声大哭,泪流满面,引来许多好奇不解的目光。他边哭边抽泣道:“这么多年来,墨者终于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聚众讲学,宣扬墨义了!”他这批墨者其实已经是墨侠的遗留,真正的墨义并没有听过多少,只是凭着对“天下大爱”的执着而在这条道路上摸索着。他们听说过墨子时代的辉煌,听说过禽子时代的壮阔,但是自己却从未经历过那种“墨学半天下”的世代。

我拍了拍他的背,径自往木台走去。人群中看到我走在最前,一身墨者装束,自动分开一条路,用敬慕的目光看着我。我在邯郸承受过各种目光,惊叹、畏惧、憎恶……但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尊敬我,爱慕我。这种温暖的力量似乎在融化我内心中的阴暗,让我的脚步有些沉重。

公子安已经到了,见我来了连忙起身,长揖作礼。我上前还礼,道:“恕罪,鄙人来迟了。”

“理所应当。”卫安躬身又回了半礼,作势请我登台。

我拾步踏上木梯,数着格数驱散心中的紧张。当我站在木台上的时候,背后一阵风响。回头一望,原来是一个巨硕的“墨”字大旗在我背后展开。随着大旗招展,人群中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鄙人回来了。”我向人群行礼,“鄙人带着墨义再次回到这片圣王所传的土地!”

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中再次沸腾起来。

我双手虚按,待下面的欢呼声渐渐平息,方才双手叠放在小腹。丹田发声,把自己的声音送到所有人的耳中。我开始讲述墨子所希望看到的世界,讲述墨子蓝图中的美好王国。那里所有人都相亲相爱,守望互助。那里所有人都各取所需,无有匮乏。那里所有人都先人后己,共利天下。

“或许你们觉得天下战国纷乱,生灵涂炭,距离墨子说的天下遥遥无期。”我提高音量道,“但你们就是这万世太平的发端!你们就是为天下人带去义与爱的上天之使!”

等人群再次安静下来,我道:“所谓蛇无头不行,今日我们墨徒会盟于此,要选出一位德行兼备,愿意光大墨义,身体力行之君子,让他成为濮阳的共济会会首。他可以调配人力财力物力去救助受难的兄弟姐妹,这不仅仅是他的权柄!更是义之所在,务必而为的责任!他若是违背墨义,将受到更严厉的惩罚。若是一意孤行不知悔悟,我墨社墨者,虽九死也要将其绳之于墨法!”

“我们就选子燎子!”人群中有人呼喊道。

我压了压手:“承蒙错爱,只是鄙人的责任是周游列国,将墨义带到每个城池每个人身边。这会首庶务繁忙,要深入乡里,还是推举本地人为好。”说罢,我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卫安。

卫安倒也很激灵,当下起身,健步走上台,压住下面的嘈杂的议论声,道:“鄙人卫安,今日奉君父之命,见证墨徒会盟。”众人一见是卫国储君,纷纷安静下来。卫安又道:“想我君父,一生惟愿百姓安康,国泰民安,苦于天下混乱,日夜太息。今日所见所闻,安深有感触。若是由一家亲而一闾亲,一乡爱而一国爱,这岂不是太平盛世之苗芽?安恳请夫子,”卫安竟然真的当着这么多国人的面在向我跪下,“求夫子收安为墨徒,今生今世,恪守墨法,崇奉墨义!”

我点了点头,朝南郭淇递了个颜色。南郭淇一脸明悟,当下去取了一条染成了黑色的麻布腰带,双手捧着送到台上。我双手接过腰带,朗声道:“我墨门以义立世,不拒贩夫走卒之辈,不尊天子侯王之属,即入我墨门,当与天盟誓。”

“鄙人愿意起誓。”卫安口齿清晰,字字吐实,跟着我念诵誓词:“此生当诚奉墨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等他念完誓词,我看到他脸上已经泪涕纵横,激动万分。一旦人多,意志薄弱的人就会陷入群体无意识,进入一种被催眠的状态。卫安就是这样,内心被这种强大的精神力量而改变。

我将黑带交到他手上。他站起身,高高捧起黑带,朗声道:“我虽是今日方才成为墨徒,但心慕墨学高义,惟愿为国人父老效力,愿意担任会首,请诸位父老丈人试听之。”

这个时代君权神授还是很普及的,百姓可能不喜欢贵族,但是本能之中还是尊重国君畏惧权威的,见到世子要求担任,濮阳的百姓也就没有拒绝,表示愿意选卫安为濮阳的会首。

我缓缓退到了下面,让新任会首跟墨徒们多多接近。我下来之后,梁成南郭淇很快就围了上来。我对他们道:“现在知道墨社为什么会被列国国君视作洪水猛兽了吧?”由墨学精神武装起来的墨社,人人敢死,战不旋踵,一旦拿到了兵器,就是一支劲旅,怎能让人不畏惧呢?非但单兵战斗力强大,墨学在下层百姓之中有极大的蛊惑力和生命力,万一有墨者登高一呼,立时就是风从云集,国家色变,谁能不怕?

“夫子,”梁成到底见多识广,“世子会不会是怕会首之职落在他人手里?”

“不管他,”我道,“墨者自有法令。有敢贪、暴、私、虐的,墨者之法正为其设!子淇,你从学最久,又有武力,我有心推举你为墨社执法,你可要严格自守才是啊。”

“谢夫子!”南郭淇言语激荡,“我必以墨法自律,请夫子拭目以察。”

我微微颌首。那边公子安正在发表激荡人心的就职演说,大有弃君位从墨者苦行之志。有那么片刻,我觉得他是被群体无意识催眠,又有时候,我怀疑这家伙是大奸似忠,大伪似直。不过我怕什么?他既然以墨者标榜自己,只要胆敢越线,墨社的锋刃就是为他所砺。

我不知道公子安回到城里之后,卫君看到他腰间的黑带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或许能够听任儿子胡闹。不过他对于自己国内发生这么大的显然不能听而任之,所以他派了人召见我。

虽然他同时派了车,但是我身为公众人物必须维护墨者的形象,所以没有乘坐,一路走向宫城。不同于秦、赵的王宫是别城而建,卫国的宫城就在濮阳城内,坐落在整座濮阳城的中轴线上。我在濮阳街头走了没几步,两旁就渐渐汇聚起围观的国人,各个都像是我久别的朋友,称呼我为“子燎子”。

宫城的守卫也十分客气,请我稍后,飞跑着进去禀报了。

卫君在朝堂上召见了我,陪同的有两位大臣,一位叫如耳,一位叫薄疑。我不知道如耳是不是公室,反正应该不姓“如”吧。

卫君是个年近古稀的老者,身上已经散发出暮年的气息。他眼袋深重,鼻息呼哧作响,可以看出他年轻时并不是个注重修生养性的君侯,以至于现在肾津干涸。他是我见过的人中体重仅次于楚王熊槐的人,也已经到了坐卧不便的程度。潮红粗壮的脖子告诉我,这老伯有高血压。乌黑的嘴唇表明他的心脏已经不堪重负。

我叹了口气,这老伯活不了几年了,可能我们的濮阳会首很快就要改选了。

“先生能食肉否?”卫君用厚重的喉音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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