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卢向文的选择

三批院试考完,整个贡院里忙作一团,按照往年的惯例,先批阅往年生员们的卷子,也就是秀才的答卷,然后再按各州县分开排出名次,分列六等。

考第一、第二等的会有赏赐钱财,不过自从府县连税赋都收不齐后,如今不给钱了,只有口头表扬,当然名次高的秀才还可以递补为增生、廪生。

考第三等的不赏不罚;

考第四等的要被训斥;

考第五等的话,原来是廪生和增生的就要降一等,附生就要从县学改入社学,还要受体罚;

考第六等的直接黜革秀才功名。

正常来说,只要文章还说的过去,不要太过难堪学政都不会太过为难,大多数秀才都能拿到前三等,少数才会是第四等的,极少有第五等的,而第六等几乎没有。

当然,那些投机取巧弄到秀才功名的考生,往往会在岁试中暴露真实水平,这也让他们不得不花钱请病假。

今年似乎并不同往常,凡那是些文章确实差的,卢向文都没有给什么情面,该训斥的训斥,该罚的罚。

就是突出一个公正来!

这让巡考官承天府知府祝彻多少有些看法,这些士子家里要么是地方士绅,要么是地主商贾,只有少数才是穷苦人家,若是岁试太过严苛,那这学政大宗师的风评肯定不会好。

所谓风评,就是当地百姓的评价,而真正代表当地百姓们发声的,正是那些士绅!

于是张榜之后,一片哀嚎。

但卢向文责罚的都确实是文章差的,于是这些人也是敢怒不敢言,也会私下里埋怨新任学政严苛。

接下来,才是批阅童生们的试卷。

“阅卷!”

已过不惑之年的卢向文坐在大堂上,国字脸,面容坚毅,示意开始阅卷,看着忙碌的众人,他的心情却是有些低落,但依旧春风和面,面色如常。

据京城传来的消息,这位新皇可不是个省心的主,一上任就要罢免阉党领袖李元忠的厂公职务,好在最后让皇太后给拦住了。

新皇建昭帝并不是皇太后的儿子,皇太后的儿子曾是太子,但去年因病亡故,而比建昭年长的皇子也有,不过是个瘸子,一直顺下来,这才有建昭帝捡漏的机会。

这才是真正的气运之子。

建昭帝一登基,直接表明态度,不到两个月内起复了几位太和党的官员,还都是他做皇子时的老师。

当初在庆历朝时,太和党发起了非同党皆黜落的数次京察,不管你是谁,只要不是本党士人,都要清洗。

庆历驾崩后,天宝登基,李元忠得势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又因天宝帝厌政喜欢享乐,因此李元忠得到天宝帝信任,获得了奏章批红的特权。

为了对抗太和党,沿海一线的浙党、淮党、齐党纷纷投入了宦官李元忠的阵营,摇身一变成了阉党的核心成员。

而一直保持中立的晋党、宣党、楚党也陆续投入阉党,成了外围成员,共同对抗太和党。

以浙党则怂恿厂公李元忠利用厂卫特权,对太和党高层官员发起了反清洗,手段更狠更残暴,冤狱无数,死伤无数。

卫惊鸿的父亲本不是真正的太和党人,但受一位太和党人的亲戚牵连锒铛入狱,因没钱贿赂李元忠没能活着走出大狱。

而卢向文是荆楚人氏,正是楚党的一员,楚党投靠阉的时间最晚。

也就是前几年,太子还活着的时候,阉党势大,再不投诚,他们楚党就要被阉党打成太和党名头清扫出朝堂了,于是楚党的党魁认为大局已定,转而投向了阉党。

因此阉党虽然放过了他们,但也不太看得上他们,位子是保住了,好处没捞着,还受白眼。

因此卢向文才托请党魁邵翰池,外放为官,就是想离开是非之地。

哪里曾想到,这才刚上任半年不到,天宝帝就吃仙丹飞升了,眼看着新皇又是敌视阉党的,若不是有皇太后从中阻拦,说不得这朝堂立马重新洗牌。

据说当年新皇建昭帝母妃的死就是李元忠授意的,而谁指李元忠的,大家心知肚明。

哎,这要是太和党上台了,还能有楚党的好果子吃?

以太和党的风格,一旦上台,说不得又要一番血雨腥风。

而太和党的大本营正是江东和南直隶。

太和党被清洗后,地方士族也开始了重新选择站队,在新皇登基前,他是前呼后拥的一方学政大宗师,

可新皇登基后,他的门前冷落车马稀,立马换了幅光景。

好在楚党虽然为太和党不喜,可也不是阉党核心成员,手上还算干净,沾的血少,得的好处也少,想要全身而退也不算难。

现在对于他来说,阉党不待见他,比如同为阉党的祝彻待他就极为冷淡,而那些太和党们更不会给他好脸色。

既然两头不讨好,倒让他更光棍了些,也就更看开了一些,大不了辞官归乡。

于是就有了一着不走寻常路的打算,既然不管怎么做都不能讨着好,不如做自个,至少问心无愧,至少活的像个人样。

思虑的多了,他这几个月来就没有哪一夜是睡踏实的,为了不让自己多想,他全身心地投入到院试中。

越忙起来,越不会想太多,累了,就能直接倒头就睡,这些天,他都是睡在贡院里,一直亲力亲为,一丝不苟。

阅卷都是由众阅卷官先来第一遍批阅。

按惯例这些阅卷官都是从外省的书院里请来的,为的就是避嫌,正因此这些书院有很高的政治地位。

比如他自个就是荆南万湖书院里出来的,而楚党党魁曾当过万湖书院的山长。

只是这次许多书院都推拒了他的邀请,显然是不想与他亲近。

而这些想依附阉党而无门路的书院,本接受了他的邀请,结果新皇一登基,这些人立马缩回去了。

这让他多少有些愤慨,要不是按照惯例照顾这些书院的面子,他根本不会邀请!

他们与那些闻到风声的官员们一样,也开始摆起了高冷,坐观朝党争斗。

现在的这些阅卷官,都是从万湖书院调来救急的。

每份答卷至少由两位阅卷官同时黜落,才会被放到落榜的桌案上。

阅卷官看到有好的答卷,才会推荐到主考官的桌案上。

除了阅卷官,还有各府学、州学、县学的监考官,以及知府祝彻和南直隶监察御史会担任巡考官,过来巡视,这也是考场惯例,为的就是防止科举舞弊。

所以主考官学政玩小动作可以,但搞大动作是很难的,多少双眼睛看着,一但落了把柄,那也得卷铺盖走人。

对于这场院试,卢向文是极为重视的,他将推荐上来的文章一一看完,除了少数几份因避讳或是名额问题未取中,大多数都取了。

为了公证,他又进行了一遍搜遗,所谓搜遗就是从那些落榜的文章里再次筛选,而且依旧是亲力亲为。

全部筛选完,根据各府州县反对应考生坐位号,开始确认各地的录取名额,最终各地人数已经确认下来,不过留了一定的空余名额。

“把名额补齐!”卢向文吩咐道。

一位书吏乃是卢向文的幕僚,也就是师爷,轻声道:“大人,总要留些名额给后面搜遗。”

毕竟那些县府试的案首,以及走门路的名额总要留出来,方便后面操作才行,这也是惯例了。

以前院试不用弥封的时候,连名额也无需留,直接录,但现在总要走个过场。

“不必了,全部补齐,把今年圣恩增录的名额也补齐!”卢向文没有理会,这次没有走门路的,就是县府试案首,文章不行,也别想过。

作为南直隶的知府,比普通行省的知府品级要高,乃是正三品的一方大员,此时坐在贡院内喝茶,见卢向文如此认真,一幅公事公办的意思,他多少有些不好的预感。

不留名额,那岂不是不守惯例了么?

学政给自己人留名额,也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就算是巡考官也不会说什么。

祝彻作为阉党外围成员的晋党,其实一直瞧不起楚党,二人虽同为阉党,但关系真一般,但他也不会主动与卢向文为难。

而作为巡考官的监察御史正与知府相对而坐,二人并不说话,各自沉默看着,偶尔品一下茶。

待所有名额补齐。

“拆弥封!”卢向文一挥手,中气十足道。

几个书吏纷纷上前,开始拆糊名,不仅要拆取中的,还要拆落榜的。

“验笔迹!”

按照惯例,最后一关,是验笔迹,这时由阅卷官们翻阅所有童生们的县试、府试的答卷,开始对比笔迹,确认是不是有代考,或是代写。

只要两人交叉确认疑似字迹不同的答卷,这些答卷就会被送到主考官桌案上。

果然有,还是三份!

卢向文慎重地看了一番,能递上来的,这字迹肯定多少有极大差异,确认有两份确实是两种笔迹,第三份则是存疑。

“大人,这位是建南县县试案首。”作为卢向文的幕僚指了一份笔迹存疑的答卷,在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提醒他一下,惯例还是要遵循的。

只是这师爷不明白,既然是案首,为何还要代写?只要在院试中文章不要瞎写,基本都会给过,难道案首连三流文章都写不出来?

“全部黜落!”卢向文直接掷地有声。

“把这几份答卷送与二位大人也瞧一瞧。”卢向文一幅公事公办的模样。

一位书吏上前将三份答卷拿走,递到祝彻和任之彦的桌案上。

任之彦笑笑,没说什么直接拾起来,比对了一番,立马心中有数。

看了看姓名籍贯,又抬头看了一眼卢向文,心中暗骂,“吕敬武,建南县,还是案首。这卢向文是不守惯例呐。”

倒是祝彻一幅老神在在的样子,看也没看,取与不取皆是主考官的权利,他不想干预,反正自己又不捞好。

“再补三份名额上来!”卢向文大声道。

很快,有人又递了三份卷子上来,卢向文看了一眼手中的考卷,抬头看了看知府祝彻一眼,心领神会。

又是一个买了案首的,还是府试,按说承天府知府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递与二位大人瞧一瞧。”这会,卢向文再次认真看了一番,将府试案首的答卷合在一起让书吏送去。

“不必,不必!”

任之彦口中推脱,但还是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好家伙,这文章水平着实有限的很,能过府试都是奇迹。

只是等他看到姓名籍贯时,愣了一下。

哎呦,这卢向文又坑我一把!

这份是府试案首的答卷,直接黜落的话,多少就伤人情面了,人家知府就坐旁边呢,可这样的文章要取中,那似乎有些台人所难,但只要名次不高,也不会有人去真的追查。

毕竟一查可就是得罪知府和学政两位大员。

“安甫兄,且看一看吧!”

安甫是祝彻的表字,见任之彦亲手递过来,只得去接,监察御史虽是七品官,但位卑权重,可以直达天庭,而且人家是阉党核心浙党人士,这面子还是要给的。

祝彻打开一看,心中一紧,一拍桌案,面上呵斥道:“此等文章滥竽充数,真是有辱斯文!”

任之彦也不接话,这是他二人的恩怨与自己无关。

“哈哈,安甫说的是。”卢向文点头称赞。

祝彻面色如常,与之前并无不同,与任之彦笑着聊起了话,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大人,该排名次了!”幕僚提醒道,院试没有乡试那么严,往往都是在拆完弥封后,再排名次。

“这不是已经排好了么?”卢向文认真道。

他突然发现这幕僚竟然看不出自己的意图,他认真地望了一眼对方,对方低下头。

他这回就没有想按套路出牌,作为他的近身幕僚不可能理解不了他的想法,为何还要左右来劝?

他顿时心中火起,考试前,他就已经告知底下众人,这次不要受礼,此时细想,怕是这幕僚也是收了礼。

“直接录名,明日一早张榜发出去吧!”卢向文没给任何机会。

“大人,非是小人多嘴。别的名次不动也罢,可这案首总得动一动吧!”幕僚也感觉自己惹了卢向文的不快,但还是拿起第一名的试卷,递给卢向文。

“有何问题?”

“这贱籍之后若得案首,怕是不好。”

“哈哈哈,无妨!”卢向文大笑一声,不在理会。

祝彻与任之彦也是听到了,但也没发表任何意见,这种私底下的惯例,是不能拿到官面上来说的,因为根本没有这样的明文规定。

都是约定俗成的惯例!

一场院试总算落下帷幕。

祝彻回到府邸,下人送上茶,见老爷在沉思,赶紧退了出去,祝彻将桌子一拍,拿起茶杯一摔:“好你个卢向文!”

都说这楚党的人是个骑墙小人,这会看来不假,眼见阉党势弱,就要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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