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萧华走出书房，这院子里已经开始飘起了雨点，稀稀拉拉地打在脸上，这雨滴还不小，一滴就湿了一片。
等走到前院，刚喊着柳飞和铁枣，三人还没出门。
卫剑走过来拉住他，指了指乌云密布的天：“三郎，等等再走吧，看这天，这雨马上要下来了。”
因他是逆风说话，哪怕声音很大，萧华听起来很小。
铁枣试着撑起伞，没握住，被风鼓了起来，柳飞眼疾手快，赶紧抓住，将伞卸了力，收了起来，向铁枣叮嘱：“风这么大，不能撑伞。”
“大风大雨天不能过河，别走了。”
卫剑看着天空都快趴在大地上，一旦大雨泼下来，风急水急的，河面什么都看不见，若是有个闪失，就不好了。
萧华望了望黑沉沉的天边，听着呼啸的竹林，叹了口气，卫姐姐误我！
只得回到卫剑的小院子里。
几人刚进屋，只听唰的一声，一道雨就泼到了屋顶上，打得瓦片直响，特别是院中的大水缸没来及盖上盖子，雨水击出一阵清脆声，又瞬间灌满了雨水，声音沉闷起来。
卫剑站在屋檐下，望着大雨，嘿嘿一笑：“淋死那帮狼心狗肺的东西！”
萧华暗道，卫姐姐拦的好啊，不然非得在半路上淋个落汤鸡不可。
见卫剑在那骂骂咧咧的，问道：“卫伯，你是不是与卫姐姐说什么了？还有那许先生怎也走了？”
卫剑听这个指责的话，有些急了，左右瞧了瞧，见柳飞和铁枣都在隔壁屋里，低声道：“我卫剑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怎会出卖人？我与姑娘面前，可没提你一个字。”
“那个许先生是自己要走的，我去留他，他非要走！想来他看出了端倪，也不好意思厚脸留下来。”
“再说，走了也好，让姑娘教你不也挺好。”卫剑一边说着，一边嘿嘿地笑起来。
“我们家小姐论读书可不比你们这些个书生差。再说了，这些个来青竹别院的书生们，独独只留你在书房里读书，嘿嘿嘿……”
萧华怀疑他在开车，但是没有证据，这样的议论一旦传达秦红玉的耳中，估计他会被扫地出门，岔开话题道：“那她问你是不是我出的主意，你是怎么答的？”
“我没认啊！”卫剑极为自豪的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你这意思，就是你也没否认？”
“总不能让俺与姑娘撒谎吧？”
萧华见他说的理直气壮，被他这逻辑给气乐了，懒得理他，拍了拍被廊下雨水溅湿的裤腿，回里屋去看书。
“三郎放心，你这恩情我记着呢，只要你招呼，定然哪里都去得。”卫剑见他不满，补充道，“只要你不负了我们家小姐，豁出去这条命都成！”
“免了！”萧华头也不回去地，进了里间。
卫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烟枪，突然陷入纠结，若他也是个负心汉，要不要为姑娘报仇呢？
唉！
自古忠义两难全呐！
此时，秋月披着一件蓑衣，冲了进来。
“俺爹，三郎走了么？快把三郎拦下来，这么大的雨不能过河！”
卫剑一家住在前院与书房所在的中院都是有回廊相连的，只是这风有些大，部分回廊还是两面开的，因此这廊下的雨也是不小。
秋月掀下蓑衣，跺了跺脚，雨水湿了一地，就这一会功夫，雨水就将她的鞋面打湿。
卫剑正在抽烟，抬头见她催促的急，然后转头看了看大门外的大风大雨和摇曳的竹林，此时黑漆漆的水雾漫延开来，阴沉沉地吓人，又看了看女儿：“奶奶的，白养了！”
他颇有些为自己打抱不平，狠狠抽了几口烟。
“爹，你到底去不去？”秋月白了他一眼，见他只顾着抽烟，也来了小性子，“哼，你不去，我去！”
“哎哎，屋里呢！屋里呢！”卫剑赶紧拉住她，又指了指里屋。
“哼，你怎么早说，急死我了！回头与俺娘说。”秋月噘了噘嘴，进了里间。
一个仆妇提着一个盒食从郎下穿过进屋里，也是湿了半身，见父女二人吵架：“她爹，你又哪根筋犯了？跟孩子置什么气？”
“哼。”卫剑扭过头去，看着大雨，闷头抽烟。
此时秋月已经领着萧华出来。
“娘，把食盒给我吧，我与姑娘提过去。”
“这个重，我给你提过去。”
“正好我要过去，顺带吧！”萧华见这娘俩推来推去，直接拎过来。
卫婶不肯放手：“哪能让三郎做这个，还是我来吧！”
“不用了，就几步路，我跑过去得了！”萧华懒得啰嗦，提着就往书房跑。
卫婶跟着他后面走了几步：“哎，那你当心些，别摔着！”
秋月也跟了过去，卫婶这才回头，见卫剑正瞧着他们三，叭叭地抽着烟，于是催促道：“厨里还有一份，给你们多留了几个菜，你自个提来，喊柳飞和铁枣一起用饭吧，给你温了一壶黄酒在锅里，你一并端了来。”
卫剑这才放下烟杆，朝自家婆娘嘿嘿一笑：“得嘞！”
……
卫惊鸿正好在书门内张望，见他二人跑过来，提前将门全部打开。
“卫姐姐，找我？”萧华直接冲了进去，一双裤腿湿个透彻，一抬脚这鞋子里都是扑哧扑哧的响。
“当心点，怎是你提来的？”她让开路。
“他非抢着提。”秋月笑着说了句，然后接管食盒，“姑娘，是在里间用饭吗？”
“送到里间吧，三郎也一并来吃点吧，光吃点心也不经饿。”
萧华这回没拒绝，跟着一块进去。
“这裤袜都湿成这个样子了，都换了吧，别受了寒气。”她打量着他的身量，比她高一些，又朝秋月说，“去我屋里取件公子衫的裤子来。”
他穿着这湿了半截的也挺难受，只是有些奇怪这些件衣服是谁的？
但没敢问，风月之地的女子，有些相好的恩客，时常来往，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毕竟一大家子生活用度，还要给教坊司交例银，这开销可不低，总不能凭空变出来。
至于只卖艺不卖身的，那不过是看人下菜罢了！
在这样的地方讨生活，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又有几人可以出淤泥而不染，如果有，那她们就不会在这个地方出现。
当然青楼中那些尚未出阁梳拢的二八少女，都是真正的清倌人，真的只卖艺不卖身，但她们等着的却是那些权贵、豪商们的一掷千金，终究还是会变成红倌人。
因此，屋里有些男人的衣服也是正常。
他轻嗅了嗅，淡淡的香，跟经常闻的有些相像，换了裤子，并不算小，只是略短，秋月把换下来湿裤袜晾起来。
本来这侍女是不会与女主人一起用饭的，只是卫惊鸿不同，除非待外客，一般都是主仆一起用饭。
卫惊鸿请他在榻上一起饮酒，他谢绝了，酒还是不喝的好，狗命要紧。
等他一碗饭扒完，以狼吞虎咽的吃相惹来二女的吃笑，他也不太在意，习惯了不想改。
这对主仆喝了些黄酒，脸上有些泛红，他吃完后，二女还在细吃慢饮。
他走到窗前，轻轻推开，凉风吹进来，脸上一凉，头脑清醒许多，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雨势已经小了些，但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天色依旧黑沉沉的，竹林的呼啸声反而更大了些。
待关了窗，这才又闻到身上染了淡淡的香味。
“姐姐，这是什么香料？”
她放下玉石酒杯，莞尔一笑：“都是些曛香。”
“可否借我一些，我那个香囊里的香料少了些。”萧华觉得如果自己的香囊里的香味能与这衣服上的一样，以后回家岂不是安全许多。
她沉吟了会，轻捂朱唇，脸颊晕染，给秋月一个眼神：“给他弄一些曛香来。”
秋月愣了愣，睁着一双眼睛看了看二人，这衣服是她自己放的，放没放曛香，她还能不清楚，见卫惊鸿朝她眨了眨眼睛，这才点头称是，从卧房里寻了些别的香料来。
“你安心在这里读书，待雨停了再回去不迟。”
“领命！”
下午二人在书房里并排读书，两把椅子间的缝隙在日渐缩小。
有卫老师的授课，深入浅出的一番讲解，学起来确实轻松许多，他只需要记下这些书义与词句的含义，再听听她讲一下如何破题，基本都一次到位。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这是前世他的老前辈告诉他的道理，没想到今日又学了一遍，只是卫姐姐给他讲解的意思，跟他以前所理解的意思并不相同。
老前辈告诉他：工作中，不要轻易帮助别人，因为别人不一定领情，甚至还会在追责的时候，说是你教他这么干的。
卫姐姐告诉他：为人切记骄傲自满，认为自己无所不知，乱给别人指点，喜欢当别人的老师。
但他揣摩了一下，老前辈说这话的意思是，不要把自己正解的技术与工作技能教给别人，因为别人不一定领情。
而圣人言是，不要以为自己懂的是对的，把这种自以为是对的，而实际是错的道理，来教别人。
他明白这个关键，只得慢慢矫正自己的理解，免得考试时，自己搞错了。
八股文章要把这书义按照《四书集注》的意思来理解，就是按圣人们的意思来理解，拒绝个人主观发挥，不能超出圣人意思的范围，思想禁锢由此而来。
卫姐姐见他对这句话愣了会，以为他在这句如此浅显的原文上不理解，不禁面上一笑，又与他说了些典故，来加深理解。
“卫姐姐讲的如此细致透彻，那些个夫子先生的，皆不如也！”
“少来打趣我，好生听讲。”
好为人师的成就感，总让人心生愉悦，特别配上恭维的话，她更是嫣然一笑，发髻乱晃。
她心中暗叹，秦姐姐当真是有些本事的，教的一双好弟妹，当真让她有些羡慕！
秦碧玉知书达礼，性情温宛，心地善良，当真一个小家碧玉，她每次见到都要怜惜一番，若是自己能有这样一个体己的妹妹，该多好；
而这小子打从小就是个品性好的，甚至其祖辈都是讲忠义恩情的，秦萧两家祖上都是两肋插刀的交情，她也是听秦姐姐说过的。
最让她欣喜的是，这小子还是个知世故懂人情的，人也是极聪明，还肯用功上进，就连她，都不勉起了爱才之心！
他以后若能在举业上有所成就，这秦家姐妹可算是有了依靠！
想到这里，唉，就想起自己养的几个族侄，让她伤透了心，每每想起都要夜不能寐。
可惜那些个来往的书生，也没有一个合心意的。
自己一向宽厚待人，凡事都要让三分，不愿咄咄逼人，到头来却没有落到一个好字。
这次卫真、卫元走的时候，她可是每人又给了些银子，让他们回家重置家业，卫真临别时的那句话，让她有些否定自己。
她想不通人与人为何有这么大的差别，也不喜欢纠结这些事，放它们过去，将这些思绪都一一藏了起来。
教萧华读书的时候，她内心反而平静许多，不想烦恼的最佳方式，就是注意力转移，再有爱才之心相助，倒是烈火烹油，决心要当一个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