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又分明不是她的父亲。
不是现在十二岁的陈兮的父亲，而是前世十五岁的陈兮的父亲。
他两鬓斑白，两颊凹陷，憔悴的陈兮眼泪不自觉地冒了出来。
“爹。”陈兮轻唤了声，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守仁没有反应。他一只手撑在书桌桌面上，另一只手握成拳，双眼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
陈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抹青色身影半跪在他对面，那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老师，学生可都靠你了。”他说着拜托的话，语气却很是不以为然，甚至带着一丝威胁。
陈兮突然微微颤抖起来，她看着那个人慢慢抬起头，露出那张清俊的脸来。他在笑。
明明是前世让陈兮无数次心醉神迷的笑容，此刻却如此令人作呕。
“薛立，我可以帮你这次，你放过我女儿。”陈守仁咬着牙，似乎忍着极大的怒气。
薛立摊开手，似乎有些无奈，他缓缓站起来：“兮儿可是求着我嫁给她呢，你情我愿的事老师你何必干涉呢？”
陈守仁指着他，似乎坚持不住，跌坐在身后的太师椅上。
“更何况，我和兮儿早有肌肤之亲…”
混账！陈兮双眼通红，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她没有！
她对着陈守仁拼命摇头，她再怎么喜欢薛立，也是从小受礼仪教导的，怎么会做这种出格的事！
陈守仁却似乎信了，他缓缓闭上眼睛，颓然瘫在椅子上，不再动弹。
是因为这个，父亲后来才不愿意再见她，也不愿意再承认她是他的女儿吗？
陈兮的泪水已经绝堤，她掩面痛哭起来。对不起…
她想到她后来还跑到父亲书房外头跪着哭晕过去，只为嫁给薛立，便觉得自己实在蠢笨如猪。这等于在父亲心头再插一刀啊。
薛立这小人，不榨干父亲最后一点价值是不会松手的，他究竟以她为理由，明里暗里威胁过父亲多少次呢。
画面一转，却是徐氏红着眼，侍奉着病床上的陈守仁。陈守仁不停的咳嗽着，到后头竟咳出几口血来。
徐氏忙前忙后，强颜欢笑。出去关上门便软倒在地，无声低泣起来。但只是一会，她便扶着墙站起来，擦干泪去了灶房。
母亲向来是个没主见的，家中顶梁柱倒下了，独女又遇人不淑，连面都见不到，陈兮无法想象徐氏此刻心中的煎熬和苦痛。
“夫人，我们的药钱…”白嬷嬷低声在徐氏耳边说些什么。
是了，这个时候，家中大半家产都给了陈兮作为嫁妆，陈守仁又辞了书院工作，缠绵病榻，每日都花费不少医药费。
徐氏一个妇人，如何苦苦支撑呢？
“不能寄信给江州，母亲已经为了我和兮姐儿操心太多了，她生着病，昌弟的生意最近似乎也不太好。不要让他们烦心了。”徐氏坚定的声音清晰入耳：“把我还剩下的几个铺子卖了吧。”
陈兮越听越心酸，她心中念头更加坚定，一定要好好赚钱，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再让家中陷入无钱可用的境地。
徐氏和白嬷嬷低声交谈的画面又暗下去，陈兮擦了把泪，还未反应过来，一枚箭羽便擦着陈兮的侧脸飞了过去。
陈兮打个哆嗦，便见千军万马带起漫天尘土冲她奔腾而来。
震天的喊杀声令她头晕目眩，她眼见着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身子却动也不能动一下。
这只是她的梦境罢了，陈兮安慰着自己，心却不受控制地狂跳着。
“冲啊！！！”这声音莫名耳熟。
陈兮僵着身子缓缓转头，一个少年身披盔甲，骑着一匹枣红大马驰骋在队伍最前列。
他的脸陈兮熟悉又陌生，眉眼像极了陈兮的外祖父和舅舅年轻时的样子，端正俊朗，但又带着勃勃英气。
是桓哥儿，陈兮心里有个声音响起。没错，他说过他要参军的。
陈兮满腹担忧，看着他与敌军厮杀，看着他跌落马下，看着他被一枪刺入胸膛。
她目呲欲裂，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看着少年郎瘫倒在地捂着伤口，鲜血从他指尖溢出来。
他茫然地看着天空，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阳光下，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那是徐桓胸口漏出的一枚玉观音，慈悲的看着这众生苦。
陈兮呆呆地看着那点温润晶莹，她认识那块玉观音，甚至还曾放在手中细细把玩过。她有一块玉佛，和桓哥儿这块观音取自同一块白玉。
那时徐昌得了一块水头极好的白玉送给徐老夫人，徐老夫人便让匠人打了两枚观音和两枚玉佛，分别送给陈兮续哥儿和徐家姐弟两个。
男戴观音女戴佛，男戴官印女带福。如此美好的希冀和祝福，自己和桓哥儿怎么会走到如此地步？
不知为什么，陈兮就是莫名地相信，这梦境就是前世真实发生过的事。
可这次她要怎么做，才能避免这些悲剧？薛立暂且不论，桓哥儿又要怎么办？
“小姐！”夏荷的喊声将陈兮从这无尽地绝望和迷惘中拉了出来。
陈兮睁开眼，自己还在那简朴素雅的山庄厢房，房内通向后院的门是开着的，陈兮这个位置正能从床上看到后院那从热泉中氤氲而生的白烟和泉眼周围经过打理的秀丽花丛。
“小姐，你做噩梦了？”夏荷给陈兮递了块温热巾子，陈兮接过擦擦脸，她仍是一身冷汗，面上也全是泪痕。
陈兮叹口气，坐起来：“是啊。”一个真实到过分的噩梦。
“小姐，夫人说，等会吃完午膳就去泡温泉！”夏荷见陈兮有些出神，便想说些高兴的事让她分分心。
云氲山庄的温泉是露天的，旁边有一棵树冠茂密的老树，石氏夫妇又种了不少花草于周围，也许是因为地热，泉眼旁边的花都开的特别鲜妍娇嫩，煞是好看。
鸟语花香，温热泉水，雾气蒸腾…陈兮才真的感觉到身心的疲乏都疏解了，她舒服地喟叹一句。
夏荷和春棠在旁边兴奋地叽叽咕咕，分享着第一次泡温泉的感受。
“你别说，真比泡澡舒服，就是这硫磺的味道有点冲鼻。”春棠傻呵呵地笑。
夏荷有点不自在，不过她年纪还小，加上其他人都很坦然自若，便也很快就把那点不自在抛之脑后了。
陈兮出神地想着昨日的那个梦，前面的事自己多少知道些，桓哥儿的结局却是自己前世至死都不知道的。
徐家待自己如珠如宝，舅舅亲厚，外祖母慈爱，就连舅母待自己也是好多过坏的。不论如何她都应该想法子改变桓哥儿的命运。
上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又让她看到前世发生的事，自己若还毫无改变，岂不是辜负天道？
她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水里。
“小姐！”夏荷第一个注意到陈兮的异样，她急得一下站起来，春棠已经拉住陈兮，准备把她往岸上扯。
“别，我没事。”陈兮扬起头，带起一串水珠，露出她那张白璧无瑕的脸来。
她沉思一会，陡然站起来：“我们回去吧。”
她要回家，回去好好筹谋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