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接起了电话。“哥哥,”江羽说,“晚上好。”“嗯。”“今天,”江羽说,“不工作了?”“嗯。”“我在河边找到了好多四叶草。”江羽说。“嗯。”“今天下雨了,看到了很漂亮的彩虹。”江羽说。“嗯。”“嘴里长了泡,煎蛋盐还放多了。”江羽说。“嗯。”“哥哥最近没什么精神呢。”江羽说。边城看了眼照片,夜色渐浓,人像已经模糊不清。“是吧。”他说。“有什么伤心的事吗?”伤心、难过、痛苦……表示负面情绪的词那么多,但好像没有一个能准确形容他的心情。“大概吧。”江羽想了想,说:“妈妈说,伤心也好,失落也好,听到一句话总能好起来。”“什么?”“我在这里。”边城沉默许久,说:“是吗?”“嗯,”江羽说,“我在这里。”第50章 亲情篇(四)逝去的人留下了一块空白,世界就在缺口的周围继续转动。边城每天照常上课、推演、写论文。晚上和江羽通话、交谈,或者只通话、不交谈。他已经习惯了说晚安。一个月后,边城在白天接到了电话。这一次,是出自他给江羽号码的最初用意。江云若病危了。不过,边城赶到医院时,并没有见到想象中声嘶力竭的悲痛场面。江云若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失去血色的脸望着身旁的儿子。江羽捧着收集册,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四叶草上。这是边城今年第二次迎接死亡了。只是这一回,病房里没有花束和果篮,也没有亲人团聚的独立空间,除了江家母子,旁边还有五名同病相怜的患者。看到边城进来,江羽就站起来,把椅子让给他。边城摇摇头,他也摇摇头,坐到床沿上。江云若看到他并不意外,儿子每晚打电话的事,她多少知道一点。她照常问边城:“吃饭了没有?”边城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她想了想,说:“医院也没什么好吃的。”然后从床边摸出一张纸钞,递给江羽:“去买两个苹果回来吧,知道怎么买吗?”江羽点点头,跳下床,很快走出了门。边城看着其他病床旁边的慰问品:“带水果来的应该是我。”“买来也是浪费,”江云若说,“我现在吃不下了。”江云若比他大不了多少,面庞还残存着青春的痕迹,只是被病痛啃噬得所剩无几了。边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病人:“我重新起草了一份,找律师咨询过,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江云若从夹子里拿出文件看了看,是抚养权转让协议。上面很详细地写明了转让抚养权期间监护人的权利和责任,包括每月预计的生活费、教育费、医疗费用,孩子的居住安排、教育计划和医疗保健。她的手捏着纸张的一角,悬在空中,许久没有动弹。边城没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什么,他不精于此。长时间的翻阅之后,江云若放下文件,问他:“有笔吗?”边城从包里拿出笔递给她,她把纸小心地摊平,在文件末尾工工整整签下了名字。把协议交给边城时,她说了一句:“谢谢。”边城说:“没什么好谢的,我只是为了我自己。”江云若看着他,他又说:“最近,如果每天听不到有人跟我说晚上好,心里总觉得有空缺。”年轻的女人就这样跟他聊起了死亡:“听阿羽说,你外公过世了。”“是。”“节哀顺变。”“他走之前,一直说‘不死就不礼貌了’,”边城说,“身边的人拼命挽留,自己满不在乎。”“这是好话啊,”江云若说,“觉得现在去死也没关系,就是这辈子过得很值得。”“是吗?”“是啊。”边城想了想,问:“那你呢?”“我吗……”江云若说,“我当然不这么觉得了,我的愿望基本都没有实现过。”“什么愿望?”“很多很多,”江云若说,“爱我的父母,美满的家庭,漂亮的房子,喜欢的工作,想要的东西一次两次没有得到,就不会再敢奢求什么了。”最后,她连生命都无法奢求了。病房里温馨和谐,好像大家都在平静地迎接死亡。但平静之下其实压抑着不满、愤懑,她想声嘶力竭地质问谁,痛斥谁。“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江云若说,“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活得好好的人,我偏偏就要去死呢?”她望着窗外的树、天空、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明天,后天,它们还会一直存在,只有我消失了,太不公平了。”她把声音压的很低,生怕惊动了和儿女聊家常的病友。到头来,她也没有大声质问谁。江羽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袋子,里面装了两个苹果。他把剩下的钱给江云若,江云若放在手里数了数,摇摇头,小声说这里的店员不地道。江羽没听到母亲的叹息。他把苹果洗干净,坐在床边削皮,削得很慢很认真。把苹果削得满目疮痍之后,他骄傲地递给边城,两个人分着把苹果吃完了。晚上,边城带他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面馆,点完单,边城拿出手机想要付款,江羽连忙摆手,妈妈说过,不能让客人付钱。边城想了想,没拦着他。看他从兜里摸出一把零钱,放在桌上,盯着看了好久,先是拿出一张二十块,然后又拿出一张五块,犹豫着要放上去,想了想,又收了回来,再拿出一张二十块。“够了,小朋友。”店员说。江羽看起来像是在发愣,店员就把两张二十块抽走,找了钱,放到他面前。他又一点一点把钱装回去,整个过程慢得让人发疯。他们面对面在桌子旁坐下,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香油散发出诱人的气味,金灿灿的鸡蛋旁边放了量很足的榨菜。边城慢慢拨着面,看江羽鼓起腮帮子吹气,想快点吃到肉排。这时候问问题很煞风景,不过边城从来不考虑时机和气氛:“你平常上数学课吗?”江羽点点头。“做题吗?”江羽点点头:“老师说,数学很重要,要好好学。”边城问:“学过乘法吗?”江羽开始发呆。边城想他大概是学过,又忘了。边城把炒花生拿出来,放在旁边一个小碗里:“乘法就是把相同的数加起来,乘以多少,就是多少个数相加。”他挑出四个:“比如说,这是四。”江羽点点头。“如果是二乘四,就是两个四加起来,”他又放了两个,“现在是多少?”江羽一个一个数:“八。”“对,”边城又放了四个,“如果是三乘四,就是三个四加起来。现在是多少?”江羽从头又数了一遍:“十二。”“那如果是八乘四呢?”江羽盯着盘子看了好久,然后拿着筷子,小心翼翼地往里夹了一个,然后看了眼边城。边城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于是他又往里放了一个,再看了他一眼。边城没说什么,他又继续往里放,然后愣住了花生没有了。边城叹了口气,花生倒回去。江羽盯着面碗看,因为没回答出哥哥的问题感到沮丧。然后边城意识到自己成了那种最讨厌的、在吃饭时候谈学习的家长。“以后不说数学了。”他没想到这辈子还会对别人做出这种保证。他意识到,自己对抚养江羽的严峻性还没有足够认知,这条路会比他想象得更漫长,更艰难。吃完这顿郁闷的晚饭,他们走回医院。回到病房,江云若的脸色看起来比白天更差了。白炽灯一照,阴惨惨的,像是包着薄薄皮肉的白骨。不过看到江羽,她还是露出了微笑:“晚饭吃的什么?”“面,”江羽的声音又恢复了欢快,还强调,“我付钱了。”“真棒。”江羽露出灿烂的微笑,在病魔笼罩的白光中,这种微笑像太阳一样耀眼,很难把它和苦难联系在一起。他走过去,把剩下的零钱交给母亲,拎起水壶摇了摇,里面还有水,不过距离上次倒水有大半天了,可能凉了。他说“我去打水”,就带着水壶走了。江云若看着他离开,脸上的笑意减退,叹了口气,抬头看着他未来的监护人:“这回钱付对了吗?”边城摇摇头,然后说:“我很佩服你。”江云若勉强笑了笑,转向窗外:“要不是没办法,谁会把他交给别人?”边城个子太高,一直站在病床边,有点显眼。他在椅子上坐下,突兀地来了一句:“小行星2009jf1的运行轨道和地球很近。”江云若的笑容变成茫然。“betelgeuse,也就是参宿四,是一颗红超巨星,未来会爆发成超新星,发出的强烈辐射能让整个太阳系寸草不生,”边城说,“v616 monocerotis是距离地球最近的黑洞,大概3000光年,虽然目前距离我们很远,但黑洞也是会运动的,有可能会吞没地球。而且,未来也许会发生全面核战争。”江云若说:“你可千万别跟江羽说这些深奥的东西。”“所以,”边城说,“可能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消失。窗外的树、这片天空、高楼大厦,可能都会随你而去。说不定,在你走之后,全人类,全世界,可能都会毁灭。”江云若诧异地望着他,然后猛烈咳嗽起来,好像刚刚的话呛到了气管一样。好不容易舒缓下来,她看着边城说:“帮我一个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