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清明时节

清明时节雨。

今年的清明不知道有没有雨,但无论下不下雨,沈竹侯一直都不高兴。

沈竹侯被关在一个石洞里,洞口留了透气的地方。

他的双手被紧锁在墙壁上,丝毫不敢挪动。如果他动了一下,那铁环上的刺就会扎破他的手腕,教他流血而死。

这是一个不大的洞,石壁上刻画着一首诗。这诗正是韩退之所写,有关华山的一首。

“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亲破蔡州回。”

沈竹侯现在才相信自己在华山,而且把他关在这里的人正是月何年。

他拔不出剑,只好静静地坐着。

一个人如果无事可做,那这段时间是被完全浪费了的。

他正年轻,不知道会被关到什么时候。如果走出来时已经四五十岁,那大可一抹脖子,从此不再有他的名字。

但还有更好的方法,就是饿死在这里。

挨饿能让他死的时候更年轻,能让他少受些痛苦。

怎样死是很讲究的。

沈竹侯研究了一辈子别人的死法,今天他要自己选一种死法。

他要选一种能让别人看出凶手的死法,就是在墙上刻下月何年的名字。

他要是真死了,自然也不用考虑别人的想法。

正午已到。

这是一个全身包裹着白布的人,并且毫无声息,就像早已死了一般。

他的打穴手法却很厉害,能在一瞬之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

他另一只手端着一个木碗,里面只是一碗稀粥。

沈竹侯被迫咽了下去,还不及开口询问这人的名字,便已然发觉那人不见了。

这是个武功高手,并且这辈子都只裹着白布,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的真面貌。

就连这人自己,恐怕也忘了自己的样子。

这种人从来都只能当奴隶,哪怕他是武功天下第一。

先要认清自己,才有摆脱这身衣服的可能。

这个人要比沈竹侯还惨。

沈竹侯盯着敞开的小洞,久久出神。

之后的每一天,沈竹侯都能看见这个裹紧白布的人。

他不希望这人再来送饭,而是解开他的锁链,一起逃出这里。

沈竹侯如果逃出这里,唯一的路就是向上,直到华山之巅。

可这里会不会就是华山之巅?

如果当真是,那么梅若京就会来到这里;倘若不是,他真的会一辈子待在这里。

任何人都不会甘心的。

人们期盼希望,期盼光明。他们的生活哪怕是每一天都重复着,每一天都毫无新鲜,也远比在石洞来的要好。

沈竹侯每天都只吃这一碗粥,然后回想很多事情。温城雪的刀,还有莫非僧的剑,这两样事物是他所敬佩的。

只可惜现在的他,连温城雪的一刀都接不下来。

他被囚禁,还是被月何年囚禁,这已经让他几乎崩溃。

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竟然是杀人的凶手,而那个被杀的人,就是沈竹侯自己。

清明节,石洞外。

无花无酒过清明。

这个清明节没有花,也没有酒;没有要下的雨,更没有要纪念的人。

但有一个人,能同时带来这四样东西。

正是梅若京,一个用血刀的女人。

她今天穿了一身石榴色的长袍,手里的仍然是那柄血刀。

沾满了血,早已冷了。

她来的时候就已然下起雨,濛濛细雨。

北方的雨也很柔软,让人浸入雨气中。

血又湿润起来,带着雨珠从刀尖上滚落。

华山之巅。

她就静静立在华山的顶峰上,任凭哪一股风也不能将她吹垮。

清明节当天才来,她不想让自己等着沈竹侯。

可她现在就在等沈竹侯,而且清楚:沈竹侯也在等她。

午时已到,杀人的好时候。

这时候的阳光很足,虽然被细雨遮挡,可也能感受到温暖。

阳气最足的时候,就是人死的好时候。

雨里还站着一个人,他要比梅若京还焦急。

这人正是那个裹着白布的人,他已感受到了梅若京的到来。

他面前的是一个逢人就杀,闯上华山的女人。

他们就在雨中站着,像两尊雕像,两尊无比坚硬的雕像。

狂风和薄雨。

他们的衣袂在风中飘着,人却不动如山。

白布人终于开口,问道:“你是来救我,还是杀我的?”

梅若京忽冷笑道:“我认识你吗?”

白布人道:“你不需要认识我。”

梅若京道:“我根本也不认识你。”

白布人道:“我知道,我也不认识你。但你一定认识西门过。”

梅若京略显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白布人道:“因为你是来杀我的。”

梅若京道:“我本来不想杀你,但也必须杀你。”

白布人仍端着木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梅若京又道:“我是来杀沈竹侯的,如果我能杀他,第二个就来杀你。”

白布人问道:“沈竹侯?”

梅若京道:“不错。”

白布人道:“你确定他在这里吗?”

梅若京点头。

白布人又道:“我不知道他在哪。”

梅若京道:“你是华山的人?”

白布人道:“我不知道。”

梅若京忽把脸沉下去,道:“你都知道什么?”

白布人道:“我还知道一件事。”他极力想隐藏沈竹侯的下落。

梅若京问道:“什么事?”

白布人道:“你要想杀沈竹侯,第一个先得杀我。”

梅若京怒目道:“为什么?”

白布人道:“只有我知道他在哪。”

梅若京道:“我也知道一件事。”

白布人道:“你说。”

梅若京冷冷地道:“你和西门过有仇,你也想杀了我。”

白布人倒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他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平日一言不发,今天却说出许多话来。

梅若京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轻雷之后,乌云之间的雨点更急。风更凌冽,而且是春寒。

清明节的一切都很冷,这本就不是给人间过的节日。

乌鸦很多,颜色如同青黑,里面掺杂着暗紫色。

这种颜色让人感到压抑,任何人拔刀的速度都会慢很多。

衣袖翻飞,袖口竟然有白气冒出。

他们各自运了一口真气,让身体沉寂下来。

这个时候,谁先按耐不住,谁就必输。

白布人道:“我是活人,也是死人。我是好人,也是坏人。”

梅若京道:“那你现在呢?”

白布人道:“活人,而且是坏人。”

梅若京道:“你有把握杀了我?”

白布人问道:“我为什么杀你?”

梅若京道:“就是因为西门过,你才成了这幅样子。”

白布人仍然镇定,强作镇定。

他的拳头已经发紧了,整个人不自觉颤抖。

他已经挺出兵刃了。

可是没人在乎他究竟用什么兵刃。

梅若京也拔刀了,连着她的刀鞘一起拔出。

潮涌般的灰白的光芒闪动,然后是剑影。但剑影里还藏着一个黑漆漆的事物,那正是梅若京的刀鞘!

很少人能从剑影中看出细弱的刀光。

梅若京并没有拔刀,而是直直点在了白布人的胸口。

这一招很利落,不带有任何血光,就已然教对手动弹不得。

她的刀法很快,这让白布人惊叹。他所惊的是快刀,而叹的则是沈竹侯—一个将死之人。

梅若京道:“你告诉我,沈竹侯在哪?”

白布人不答。

不回答是最好的选择,一旦他回答了,那么他就毫无价值,只有“死”这一条路。

他还是死了。

手起时就是拔刀时,拔刀时就是人死时。

未至申时,人已断魂,断在一柄血红的刀下。

血红的刀。

还有一颗血红的头颅。

白布人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远离人头,最后闭上眼。

他的躯体也倒下了,倒在血泊中,以及泥泞之中。

暴雨。

白布人少算了一条路,就是他早就没有了价值。

如果他毫无价值,那杀与不杀,就只在乎梅若京的心情了。

她想试试这口刀快不快。

她走到石洞口,这里只有一个小洞,里面的光很弱。

她猜到了沈竹侯就在这里。

一块巨石,上面铺满了青苔和烂泥。柳条,这里有唯一一棵柳树,独守在悬崖上,和石洞一起。

柳帘遮住了洞口,但遮不住梅若京的眼睛。

她分明感受到石洞里的气息:那是一个枯瘦的人,衰弱到极点。

这不像是沈竹侯的气,但很像清明节的气。

但她还是拔刀了。

这柄血红的刀,斜劈在巨石的中心。

刀很快,石又重,一时间只能看见尘烟,却没有红光。

收刀。

沈竹侯仍静坐在石洞里。

梅若京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竹侯道:“月何年。”

梅若京道:“她把你关在这里?”

沈竹侯道:“是。”

梅若京冷笑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沈竹侯道:“我没想躲过这一天。”

梅若京道:“可你远比她要厉害,是你情愿被关在这里。”

沈竹侯摇头,闻了闻外面的雨味。

下雨是有气味的,一种和泥土青草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如果是一个没透过气的人,忽然闻见这种气味,一定算得上享受。

狂风都吹在梅若京的后背上,让她石榴色的长袍舞动起来,和她那柄刀一样。

沈竹侯的脸上则只有细风,他的长发散着,被风吹到后面。

梅若京提刀,指着沈竹侯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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