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碧玉蓑衣

她的弩并不用箭,而是只用弩尖杀人。

她的弩的确很快。

但是谭亭的钩更快。

谭亭把钩横过来,横荡出去。这一荡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荡到了哪里。

少女比他还惊讶。一个毫无防备的人,竟然能在一瞬间反应过来,并且出手,这已经很了不起。

少女佩服谭亭,因为她自己是偷袭取胜的。

谭亭的确输了。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用长弩的人,也没有见过想杀人的少女。

他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这样一个人,而且更可怕的是,这个女孩想杀的人就是谭亭。

少女停手,把长弩丢到地上。

长弩并不灵活,如果已经被人发现,那就没有再用它的必要了。

这次从她怀里拿出来的,是一双筷子。

她问道:“你们是谁?”

谭亭道:“谭亭。”

文人墨道:“文人墨。”

谭亭问道:“你想杀我?”

少女冷冷道:“这里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人,谁来了,我就要杀谁。”

谭亭问道:“那你现在怎么不杀我?”

少女扭过头,道:“因为我佩服你。”

谭亭道:“佩服一个输了的人,实在没见过。”

少女道:“当年这柄长弩,还没有输给过别人。”

谭亭道:“你是十四客主的徒弟?”

少女笑道:“我是十四客主的孙女。”

谭亭道:“你姓十四?”

少女道:“不对。”

谭亭道:“那你姓十?”

少女道:“也不对。我的爷爷叫金十四。”

谭亭道:“那你是金十六?”

少女笑道:“不对,我是金十五。”

谭亭冷笑道:“你姓什么和我无关。我是来找人

的。”

金十五道:“你要找谁?”

谭亭道:“沈竹侯。”

金十五道:“男人还是女人?”

谭亭道:“男人。”

金十五道:“我们这里只有一个男人,谁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谭亭问道:“他是哑巴?”

金十五道:“总之他没说过话。”

文人墨忽然道:“他现在在哪?”

金十五道:“你又是谁?”

文人墨道:“你不用管,只告诉我他在哪。”

金十五道:“在床底下。”

文人墨道:“哪张床?”

金十五道:“其馀的我一概不知,全是疯婆子管的。”

文人墨道:“疯婆子?”

谭亭道:“江湖上有过张疯婆的名字,一眼望不穿她的武功。”

金十五笑道:“你敢在她面前叫这个吗?”

谭亭道:“敢。”

金十五正色道:“你们千万别惹她,只去见那个死人就是。”

文人墨道:“死人?”

金十五道:“有个穿青袍的人,到这里时就快死了。”

谭亭道:“你说的哑巴也是他?”

金十五道:“也是他!”

谭亭知道展家的恐怖,如果几年之内找不到凶手,谭亭和文人墨就是最容易被当成凶手处理

的。

山林堂就算没了堂主,也得先保住江湖上的地位。

而最容易替真凶死的,就是他们两个人。因为他们武功最差,势力也最小。

就现在局势而言,他们必须去找沈竹侯,而且是救下沈竹侯。

谭亭道:“他受了什么伤?”

金十五道:“一支淬毒的箭!后来他进院子里,被我发现了。”

谭亭道:“现在怎样了?”

金十五道:“有人在治他。”

谭亭道:“多谢。”

金十五忽然问道:“你们找他幹什么?”

谭亭道:“你知道展木棠吗?”

金十五道:“我知道!”

谭亭笑道:“可他已经死了!我们找沈先生来,就是要查明凶手。”

金十五惊叹道:“你们是为了这事!”

谭亭道:“正是。多谢金姑娘。”

说罢,转身便走。

文人墨跟紧他,告辞了金十五。

整个宅院里,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那个脏乱的房子。

果然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即便她能杀人。

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任何想藏的东西都藏不住。

金十五提到的床底下,一定是那张乱床底下。

文人墨低声道:“我知道了!”

谭亭道:“你知道什么了?”

文人墨道:“宅院里只有一间最脏的屋子,其馀屋一定是金十五在清理。”

谭亭道:“想来这是为了掩饰那间最脏的屋子。”

文人墨道:“所以她说的床底下,该是那张床。”

谭亭道:“不错。”

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女人。

她故意不让所有人看清楚她的脸。

和谭亭一样,她也走着路。

她的步子并不大,而且迈腿的速度很慢。

宅院的地面已经有很久没有清扫了,但是去往那间最脏的屋子的路,却分明可见。

这三个人很像,他们的步子都很稳。

但是他们有一点不像—谭亭和文人墨是去救人的,而这个女人却是去杀人的。

酉时已到,并非拔刀的好时候。

但是没有办法,拔刀的时候是任何吉凶都左右不了的。

几乎同时开门,又同时停下脚步。

谭亭和文人墨惊愕地望着这个女人。

这是一个老女人,即便她的脸很不清楚,也能看出来她大概年纪。

刀,柳玉刀,一柄快刀。

女人是杀人的人,她要杀的就是谭亭和文人墨。

太阳光打在女人的后背上,让谭亭更难看出女人的长相。

很多人说,人被杀之前会忘掉凶手的长相。

可是太阳根本没有让他们记住的机会。

于是谭亭看向太阳,他嫉妒太阳的永生。

杀一个人,怎样都是藏不住的。

谭亭早已看出来了。

他开口,问道:“你想杀我?”

女人道:“我想杀你。”

谭亭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女人道:“因为你刚才的话,我必须杀了你。”

谭亭道:“我方才只提过沈竹侯,你难道也为了那件事?”

女人道:“什么事?”

谭亭道:“山林堂的展木棠死了,你是杀他的凶手?”

问这个女人什么话,她都会回答。

因为对于一个要杀的人,要让他死的明白。

祭祀和拔刀一样,都是对死人的事情。只不过祭祀是对着真正的死人,而拔刀则是对着将死之人。

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需要对死人尊敬。

女人道:“我的确杀他了,但是我并不知道他是死于我手。”

谭亭道:“还有几个人?”

女人忽笑了笑,道:“我不知道,但是展木棠的仇人有很多。他既然已经死了,那就是所有凶手都有功劳。”

谭亭道:“于是你害怕事情暴露,要杀沈竹侯!”

女人冷冷道:“不对,我是来救沈竹侯的。”

谭亭问道:“你要救他?”

女人道:“我正是来救他的。他只要活着,就有探出真相的希望。”

谭亭道:“可你明明是杀害展木棠的凶手。”

女人道:“杀死展木棠的人都是他的仇人,那也就是我的仇人。既然是我的仇人,就要报仇。”

谭亭道:“可你就不是展木棠的仇人了?”

女人道:“他是我的仇人,可我不是他的仇人。我报仇之后,便去山林堂自刎。”

谭亭道:“那你为什么要杀我?”

女人道:“因为你也要找沈竹侯,你会带走他。”

柳玉刀的影子刚好落到谭亭的身上。

谭亭依然没动,女人也没有拔刀。

女人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不走?”

谭亭道:“因为我一走,你就要拔刀!”

女人道:“那我为什么不现在就拔刀?我有十足的把握杀你。”

谭亭笑道:“你现在不拔刀,恰恰就是因为你有把握。”

女人问道:“为什么?”

谭亭道:“你有把握杀我,我也有把握杀沈竹侯。”

女人忽笑了笑,道:“你能杀了沈竹侯?”

谭亭道:“你知道他受了伤吗?”

女人道:“不知道。”

谭亭道:“他中了一个人的箭,毒箭!”

女人道:“谁的毒箭?”

谭亭得意地道:“‘银风浪子’,用毒天下第一的人!但凡中了他的银风散,三日之内必死,无论他的内力。”

女人问道:“你就是银风浪子?”

谭亭道:“我可以是,但药在我手上,信不信随你。”

女人道:“我信。”

隔了好一会儿,两个人又近了一步。

屋内尽是尘土飘散,而且臭气满屋,更难以看到女人的脸,和她那柄杀人的柳玉刀。

女人问道:“所以我一拔刀,你的药便被毁了。”

谭亭道:“你可以拔刀。但一定要快。”

女人忽然冷笑道:“你在挑战我的刀?”

谭亭道:“是你要杀我的,拔刀的选择在你手里。”

女人叹道:“你真像一个贡桌,而且是一盘贡品。”

谭亭问道:“贡品?”

女人淡淡地道:“你已经可以走了,却偏偏要留在这里,把选择的权利交给我。我本来也不想拔刀,就是因为你的解药。”

她又道:“从来就没有神明,更不会去吃贡品。所以每一样贡品被拿下来的时候,和放上去时毫无变化,哪怕他真的带来了福气。我也发现你,无论解药在不在你手上,我和原来的我一样,都要杀你。而你也和之前一样,没有反抗的机会,下场也全都是被我杀。”

她尽量说得很慢,让谭亭听清。

她冷冷道:“一个人饿了的时候,会不会吃贡品?自然是会的。但也只有饿疯了才会去吃。而你也一样,除非我真的救不回沈竹侯,否则一定会拔刀。”

谭亭听着。

但是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因为他就是一桌贡品,即便他手里有真正的解药。

更何况他没有!

谭亭又想起来他的童年,是他第一次成为贡品的时候。

剑阁的宝剑被人盗走,那是一柄悬挂在最高处的剑。

但是根本找不到盗剑人,在江湖上也只有剑阁出了这种事。

所有门派都紧盯着剑阁,等待他们抓住凶手。

于是他们牺牲了一个八岁的孩子,而且是在同岁人里武功最差的人。

这人就是谭亭。

他的师父找了一个黑夜。

因为黑夜里看不清谭亭的伤口,也看不清刀。

但是他忘记了一件事,他在黑夜中看不清谭亭,谭亭也就在黑夜中看不清师父。

蒙蔽住了视线,那紧接着伤害的就是内心。

黑乎乎的夜里,一柄未开封的刀。

他尽可能把刀挥舞得慢,让谭亭的叫声能够在黑夜里长存,被所有剑阁的人听见。

但是师父也不敢太慢,这会让听着的人有疑心。

直到谭亭身上血肉模糊,躺倒在血泊中,那柄刀才愿意停下来。

刀已经很锋利了,这是用人身上的肉打磨过的。

谭亭知道不是他盗走的,师父也清楚,但他仍然要成为牺牲品。

剑阁的牺牲品。

而几十年后,他是剑阁的掌门。

他的确精通刀剑钩枪,武功很有大成。

但是剑阁依然是剑阁,依旧没有变化。在别人眼里,毫无变化。

展木棠之死,如果找不到凶手,那么剑阁的下场就和曾经的谭亭一样。

到时候成为贡品的就是整个剑阁的人。

谭亭攥紧拳头,青筋暴起。

他不堪于成为贡品,也不愿让剑阁成为贡品。

于是他自称是银风浪子,自称手里有解药。

他太想让选择权回到自己手里。

于是他把文人墨的刀拿在手里。

他不想用钩,他想用这柄刀去杀人,杀死面前这个女人。

他想让别人成为贡品。

他完全没有把握。

但是刀子已经亮出来了。

这是一柄血红色的带着不甘的刀。

于是他带着不甘死。

文人墨是有活下去的希望的,可他也选择了拔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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