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湖畔遇越女

晨钟阵阵,朝霞映天,次日清晨,谢休五人用完茶饭后便上路,往太湖方向行去。经历了一夜的雨疏风骤之后,空气中湿气氤氲,路旁草木葱茏。谢休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吱呀吱呀的响声出了神,心想:“这一番经历,如同做了一场梦,自己从王公世子,一夜间变成了流浪乞儿,今后长路漫漫,凶吉难料,若不是四个哥哥相陪,怕是如孤魂野鬼般浪荡江湖了。”想完后不禁黯然长叹。

大约行了半天工夫,远处山湖相连,映入眼帘。谢休问道:“哥哥们,前方可是到了太湖?”范天问道:“公子,正是太湖,听闻这太湖景色如画,文人骚客不少聚集于此。”谢休道:“好,我们倒可以会一会。”谢休五人一边行进,一边观赏周边的湖光山色。只见那太湖波光滟滟、轻雾笼罩,好一幅泼墨山水画。谢休一行人走着走着,见湖边竹林中有一群人聚集,谢休便迈下车舆去一看究竟,四位家臣也跟随下马来。穿过潇潇竹叶,原来是一群文人雅士在吟诗作赋、把酒清谈。

只见一人吟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众人齐声称好。另一人接着吟道:“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众人哄然大笑“加餐饭!加餐饭!”

谢休正觉无趣,刚要转身离开,突然一个人大叫:“尔等日日在此无病呻吟,正是如猿吼、如牯叫。”说完径自大笑起来。此人说话带嘲讽之意,惹得一众文人怒火中烧,上前理论。“你是何人?在此狂语。”只听那人道:“你们都听好了,本公子是太湖三杰之一陆清澜。”那些文人听后都畏畏缩缩,没人再敢应声。原来这陆清澜是太湖派掌门陆浔的三弟子,也是他和小妾生的第三个儿子。陆清澜的两个哥哥分别叫陆涣潮和陆洪洋,他们三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合称“太湖三杰”。这太湖派在太湖一带势力甚大,人人都得躲避三分,所以众文人听后都没敢作声的。

正在陆清澜自恃得意、口吐厥词之时,有一女声传来:“人家在吟诗作对与你何干,我看像猴叫牛叫的人是你吧,哈哈!”众人大惊,循笑声望去,原来是一女子,十七八岁的年纪,圆髻束发,着一身青绿色的衣衫,月眉星目,轻启皓齿,提一柄长剑,站在远处格格笑出声来。陆清澜本来愠怒,见到是个妙龄女子,怒意瞬间消散,淫笑道:“姑娘,敢问芳名?”这青衣女子道:“我的名字可不能跟猴儿说,跟笨牛说。”众人听后哈哈大笑。

陆清澜见她一再取笑,丝毫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便也不顾什么怜香惜玉了,怒道:“你是何人?竟敢取笑本公子,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么?”青衣女子道:“熊心豹子胆没吃过,本姑娘倒是宰过不少熊啊,豹啊。”青衣女子指的是山林里的凶禽猛兽,可陆清澜以为她说的是杀人,见对方挑衅,便道:“那就请姑娘划下道吧。”说完拔出长剑。那青衣女子见陆清澜拔剑,丝毫没有怯意,也亮出长剑道:“哼,本姑娘也不是被吓大的,别以为我会怕你。”陆清澜道:“那就请姑娘赐教吧。”

话音刚落,二人双剑交锋,比试起来。陆清澜一招“苍松迎客”,青衣女子一招“杨柳拂堤”,陆清澜再使一招“鱼翔浅底”,青衣女子回一招“凤舞九天”,双方来来回回打个三十多个回合依然未分胜负,众人看得眼花缭乱,谢休也是津津有味。范天问低声道:“我七年前到越地游历,跟越人交过手,此女所使应是越女剑法。”谢休大喜:“没想到在这就看到了越女剑法,妙极妙极!”朱兰亭道:“越女剑法着实精妙,与一般剑法大有不同。”其余人点了点头。

正在陆清澜和青衣女子打得难解难分时,青衣女子突然转身就跑,陆清澜喊道:“哪里跑?”只见青衣女子跑出了近十丈,到了一棵大树跟前,双脚竟踏树而上,双臂伸展如蜻蜓。陆清澜追到了树下,抬头大笑:“我当是多厉害的高手,原来是个逃窜上树的小猴子,哈哈!”青衣女子行至约六尺高处,便停下脚步,双腿一蹬,双脚已离开树干,借力使出一招“回头望月”,旋身飞下,双手握剑朝陆清澜刺去。重力加助力,剑势极快,陆清澜躲避不及,被刺中了右肩,登时嗷嚎大叫。青衣女子空中翻了一个跟斗,落地站稳,道:“大猴子,怎么样?服不服?”陆清澜捂着伤口,刚要举剑出招,却感到伤口火辣辣得疼,已无力再斗,便叫道:“你等着,有种的别走。”一边叫嚷,一边逃窜,想必是回去求援了。

青衣女子拍了拍手掌,推剑入鞘,抿嘴哼笑了一声。谢休和四个家臣连连拍手叫好,这时那些文人都簇拥上来,大夸青衣女子好武艺,青衣女子更是得意。这时人群里一个书生说道:“姑娘,你伤了陆清澜,会有麻烦的,你还是快离开此地吧。”青衣女子道:“为什么?难道我还怕了这手下败将不成。”文人们把太湖派的事七嘴八舌地对青衣女子说了,青衣女子剑眉微蹙,低头思忖:“原来这太湖派不好惹啊,那赶紧溜了吧。”随后双手抱拳对众文人道:“小女子先行一步,后会有期!”众人回礼。说完,青衣女子转身离去。

谢休道:“此女既使越女剑法,我们不妨与她打打交道。”黄万里心直口快,说道:“看这姑娘长得也挺俊俏,不妨给公子做内人。”众人大笑,谢休面显羞色,说道:“黄三哥,休要胡说。”谢休等人随即上马入车,往青衣女子的方向赶去。毕竟车马比人快,不一会儿就赶上了那青衣女子。青衣女子听见马蹄声,回过头来,大声喊道:“你们是来寻仇的吧,一起上吧,本姑娘可不怕你们。”原来青衣女子把他们当成了太湖派的人。林千川先声道:“姑娘莫要误会,我们是竹林里的过客,我家公子见姑娘武艺高强,想跟姑娘交个朋友。”

此时谢休已出车舆,道:“正是正是。”青衣女子星目圆睁,嘴角微扬,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们交朋友?”谢休道:“江湖行走,皆是朋友,相逢何必曾相识,不知姑娘要去往何处?可否同行?如若仇家寻来,我们也可以当个帮手。”青衣女子双眼眯成一条线,双唇一抿,笑道:“你们还是挺讲义气的,好吧,我是出来玩的,现在要回家,我家在嘉兴。”谢休乐开了花,急道:“我们也是出来游历的,正好也往南行,真是巧,不如与姑娘同行。”青衣女子道:“你们有马有车,我是走路的,如何同行?”谢休道:“在下将车舆让与姑娘坐。”青衣女子道:“好极了,正好脚累了,多谢。”谢休掀开车帘让青衣女子进车,自己在车前坐着,与范天问并列。

谢休遇到这青衣女子后,世家公子之风尽失,范、林、黄、朱会意不语,知是谢休情根初种。谢休隔着车帘问青衣女子:“不知姑娘芳名?”青衣女子道:“我叫苏青,你呢?”谢休道:“苏青,甚妙。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取一苏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再取一青字,便成了姑娘的芳名。”苏青也听不懂他说的诗句:“也没这么复杂了,我姓苏,小时候常在青草地里玩耍,爹爹就给我取名苏青了。你唤作什么?”谢休稍作思索,道:“在下谢五,建康人士。”谢休见这姑娘天真烂漫,不想谎称自己是从楚地而来,但还留了几分余地,未吐露真实名字,按事前约定的说法,自称谢五。苏青笑道:“谢五,有趣的名字,你是排行第五么?”谢休道:“正是,在下五人出自同门,这四位分别是范大、林二、黄三、朱四。”苏青拍手笑道:“有趣有趣,这跟我在家里数羊差不多。”众人脸色略显难堪,但念及这姑娘涉世未深,也不与计较。

一路上笑语盈盈,不知不觉天色黑了下来。朱兰亭道:“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在前面这家客栈休息一晚,正好也用些膳食。”众人应声,停车拴马,进入客栈。店小二迎了上来:“各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呢?”范天问道:“上些好酒好菜,然后安排四间上好客房,住宿一晚。”苏青问道:“四间客房怎么住呢?”林千川道:“这四间客房,公子自住一间,我们四人住两间,另外一间是给姑娘你的。”苏青道:“为什么他要担住一间,而你们是两人一间?你刚才唤他坐公子,他是公子吗?”林千川方知自己失言,便搪塞道:“对,谢五比我们四人出身高贵一些,所以我们平日里呼他作公子。”苏青半信半疑,看了谢休一眼,谢休不知如何回应,便道:“称呼而已,不必认真。我们先坐吧,肚子都饿了。”苏青便没再追问下去。不一会儿,酒菜俱齐,众人边谈笑边用膳。

正在这时,走进来五六个人,只听一人道:“我就不信,能逃到天上去。”谢休等人一看,正是白天被苏青刺伤的陆清澜,正是冤家路窄。陆清澜也望向这边,认出苏青,对其余人道:“就是她,真不巧你又落到小爷手里。”其余几人围了上来,谢休等人也掷箸起身。范天问道:“不知几位尊姓大名?”领头的一人,年纪略长,身着绫罗长袍,上前拱手道:“在下太湖派大弟子陆涣潮,家门师弟学艺不精,受了这位姑娘一剑,在下特地来讨个说法,不知几位与这位姑娘是何关系?”谢休道:“我们与这位姑娘是至交好友,愿与贵派化解这场仇怨。”说完便让朱兰亭拿出金银相赠,苏青在一旁看了不禁感动,心想:“我与他们萍水相逢,竟能为我舍弃金银,实为侠义之士。”

陆涣潮微微一笑,道:“我太湖派虽非武林大派,但久居江南富庶之地,不乏钱财,今日非为金银而来。”谢休道:“那如何才能消解陆兄心头之恨?”陆涣潮道:“看来诸位是必定要维护这位姑娘了,那好,江湖事就用江湖的办法来解决,你们当中若有人能胜得了我这千里潮音掌,我们自当退去,不再叨扰这位姑娘。”苏青听后,面露难色,自己虽精于越女剑法,可对内家掌法却是毫无根基。正在这时,范天问道:“我来领教陆公子神功。”陆涣潮道:“妙极!”

范天问多年苦练玄天掌法,颇有精进,今日路遇高手,正好一试。只见范天问与陆涣潮二人随即运功,神凝丹田,息游万府,真气渐渐聚集于双掌,同时对掌。范天问感到对方掌力如大海波涛一样滚滚而来,随以玄天真气回之,似狂风迎击海浪,顿时风呼海啸。双方持续了一盏茶工夫,都感吃力,如若再持续下去,恐将内力俱损,两败俱伤。陆涣潮嘴唇颤动,说道:“这位仁兄所使的莫非是玄天掌,敢问苍穹范先生名不虚传,在下佩服。”陆涣潮凭借掌法识出了范天问,二人都闯荡江湖多年,见识阅历自不必多说。范天问读懂了他想罢手的意思,道:“陆兄的千里潮音掌亦是威力无穷,切磋武艺不可伤了和气,我数三声,我们同时撤掌。”陆涣潮道“好!”“一,二,三,撤!”二人随即同时收掌,各自运气调息。

片刻后,陆涣潮道:“范兄久居建康,今日南下,不知有何贵干?可否会同诸位去府内一叙,我太湖派一尽地主之谊。”谢家灭门之事刚刚发生,想必还未传开,所以陆涣潮并未知晓。范天问今日被识破身份已然不妙,更不敢再多与人交涉,虽说江湖门派未必理会庙堂之事,但总怕节外生枝,便道:“我等南下有要事在身,不便打扰,还望恕罪。”陆涣潮道:“那好,后会有期,告辞!”范天问、谢休等人回道:“告辞!”陆清澜虽满心怒忿,大声叫嚷,却不知陆涣潮已经拼尽全力也无法占得上风,不明不白地只能跟着回去了。

太湖派离开后,苏青万分感激,上前关心道:“范大哥,你没事吧?”范天问道:“不妨事,虽说耗费了一些真力,但无大碍。”苏青对谢休等人彻底打消了戒心,道:“你们真是好人。”谢休道:“姑娘过誉,那太湖派想必是在当地横行霸道惯了,教训一下他们原是应该,江湖中人自当行侠仗义。”苏青露齿而笑,对眼前这文弱书生刮目相看。众人谈笑了半个时辰,各自回房歇息。

第二天早晨,众人用过早膳后又开始赶路。苏青从车中透过布帘的缝隙,瞧了瞧坐在车前驱车的谢休,见他眉清目秀,面廓有致,颇有富贵人家公子的风采,不过又丝毫没有公子哥的纨绔之气,不禁心中欢喜,拉开车帘对谢休道:“谢公子,你们南下去往何地?”苏青对于谢休的称呼都改变了,称呼为公子。谢休道:“我们要去往会稽。”苏青道:“那你们去嘉兴游玩一趟,可好?”谢休知是苏青有意邀请,便喜道:“也好,正好送姑娘回家,顺道去游玩一番,也是乐事。四位哥哥意下如何?”范、林、黄、朱见二人互相颇有好感,自然愿促成这桩美事。黄万里道:“好极,去品尝一下嘉兴醉仙楼的美酒,不虚此行。”

谈笑间,众人行至一处山腰下,见此处山脉层峦叠嶂,葱茏盎然,轻风拂过,传来竹叶的沙沙声响。谢休道:“这是何山,风景如此秀美?”范天问道:“此山为莫干山。”谢休道:“莫干,好名字。”范天问接着道:“相传春秋时期,吴王阖闾派干将、莫邪在此铸成举世无双的雌雄双剑,此山因而得名。”谢休道:“干将、莫邪的传言我亦有所闻,想必是二人情意极深,才能铸造出这举世无双的双剑吧。”苏青听后道:“那是必然,这对剑之所以厉害是因为有灵气,有灵气是因为那夫妻二人心意相通。”谢休道:“姑娘所言甚是。”

此时谢休目中尽览美景,心中尽是美人,心情欢畅,不禁吟起汉代乐府诗来:“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状,纤纤出素手……”苏青听不懂他在念些什么,心想:“这文人什么都好,就是天天念些酸馊文章,忒也无趣。”渐觉困意,便倚靠在车輢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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