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替周君宴穿上秋袍，仔细将包裹检查了一遍，送他到格致轩门口。
“回屋再睡会儿。别冻着了。”周君宴对她挥手，半月靠在月亮门上，看着他走远。他不仅是她的，还是老夫人、大夫人、侯爷、大老爷、府里的丫鬟小厮的，是所有人的。
“半月，今日祖母去檀香寺，你可愿与我同去？”周锦儿道。
“请大小姐安。”半月抿嘴沉吟了一下，“奴婢去可妥当？”
“有何不妥？我去帮你跟娘说。”周锦儿笑道。
半月怕大夫人责怪她撺掇大小姐，道，“多谢大小姐好意，奴婢亲自去求夫人。”
“我们一起。”周锦儿上前拉半月的手，看她要挣脱，她低了头凑近半月，“姐姐的手可真好看，怪不得大哥喜欢呢。”
半月不禁红了脸，不知大小姐在哪里看到她跟大少爷拉手，她在外一向不敢越矩，不过大少爷常随了性子，不管不顾的。
周锦儿笑道：“大哥一向稳重，跟半月你在一起，就跟三弟一般淘气。”
半月一听，吓了一跳，不知大小姐看到了什么？抬眼见周锦儿朝她笑得不怀好意，才不满道：“大小姐，再别逗奴婢了。”
“好了，不逗你。”到东厢，她们松了手，大小姐直接进了内室，过了好一会儿，有婆子让在外面候着的半月进去。屋中除了大夫人大小姐，还有三少爷和四小姐。
大夫人见她，语气严厉道：“你想去檀香寺？”
半月低了头，恭敬道，“奴婢想去上柱香。”
大夫人盯着她一直不说话，半月心里忐忑不安。
“念在你这些年还算安分守己，我便应了你。若是胆敢做出丢脸的事，别怪我不客气。”
半月惊喜地拜谢大夫人。
“你们这些女人，就知道求神问佛，正经事不做。”周书宴摇了扇子，不屑道。
大夫人瞪他，“什么都敢说。每日寺中接待多少香客，都是不做正经事的？”
“那是人云亦云。”周书宴道。
“天气这般冷，弟弟你还打扇，不也是人云亦云。”周锦儿看着他笑道，“娘你看他，天也看不惯，地也看不惯，大哥在他这个年纪，可没他这般左性。”
周书宴气道，“你知道什么？就知道大哥，大哥，什么都是大哥好。”
大夫人头疼道：“快别吵了，锦儿你多大，还跟弟弟一般见识，他是狗都嫌猫都厌。”
周书宴气得跳脚，“娘，你这是为我说话吗？”
“娘最喜欢我，当然替我说话。”周锦儿朝他吐舌头。
周书宴气得要打她，大夫人将他拦住，“你姐没几年就要嫁人，你这做弟弟的，不知多疼惜她？”
周书宴哼了一声，“她怎么不知道巴结我这个弟弟，以后好替她做主？”
闹闹哄哄的，看得大夫人哭笑不得。
周侯爷和周大老爷将周君宴送到考场。周侯爷嘱咐他，“一切以身体为重，若是熬不住，弃考也行。我周家子弟，也不光止读书一条出路。”说着，咳嗽了好几声。
“爷爷，千万莫怕药苦。”周君宴担忧地道。
周侯爷摆摆手，“我这么大人，还用得着你为我担忧？年纪大不行了，不过是晚上受了一点凉便扛不住。”
“爹，我都服老了，您还不服老。晚上天冷，就该升炉子了。”大老爷道。
“儿子还来校训老子了。”周侯爷吼道。大老爷呐呐闭了嘴。
周君宴好笑地看着。考官开始搜身，他拱手道，“祖父，父亲，请回。君宴一定竭尽全力，不留遗憾。”
周侯爷和大老爷两个走远，却不坐进马车，远远瞧着，只见周君宴长身玉立，如松柏挺直，心中不免自得，忠勤侯感慨道：“像足了我年轻的时候。我年轻可是京中第一的美男子，骑马经过闹市还有姑娘拦着，问我姓名家世。”
大老爷道：“爹，真的吗？我回去问问我娘。”
“咳咳，你个兔崽子，当你爹说大话不成？”忠勤侯抬手要打，只是举手却抬不到儿子头顶，大老爷略有些心酸，连忙弯腰低头任父亲打了两下脑袋。
监官开始驱赶送行之人，忠勤侯又望了周君宴一眼，道：“走吧。别担心他吃不住，他常跟我跑马，身体结实着。”
“他们这番运道不错，连雨初停，晚上也能暖和些。爹，您坐马车吧，别骑马了，小心吃风。”大老爷絮絮叨叨，被忠勤侯嫌弃地踢了一脚，“你这性子优柔寡断，幸亏君宴不像你。”
被父亲嫌弃了，大老爷却挺高兴，“我有个好爹，还有个好儿子，我这命多好。”他自然管不住亲爹，跟了周侯爷一起骑马回侯府，只是到侯府中，女眷竟都不在府中，听说是去了庙中，忠勤侯好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咳咳，不知孔夫子知不知他和菩萨都忙在一天。”
“爹，不如请大夫开副药？”大老爷担忧道。
忠勤侯大吼道：“开什么药？洗个冷水澡，跑跑马出了汗就好了，成了，你别□□心了，我是你爹，还等着你来管你。”
大老爷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想着回头等娘回来劝，不想老夫人到晚上都未回，派了婆子回来说在庙中借宿一宿。
“寺庙之中，真是清冷，你看那天上的月亮，撒下的光都是冷的，吹的风也是冷的，不似侯府，风里都是胭脂水粉的香味，月光照着的人重重叠叠的楼阁，便连影子都是拥挤忙碌的。你看我做什么，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半月轻笑道，“大小姐今日说了好多话，只怕比以往十六年加起来还多。我竟不知大小姐这么会说话。”
周锦儿道：“争强好胜的话，说出来有何意义？胜了，惹人嫉妒，输了，自己不忿。明月清风的话，说出来心里舒畅，因为明月清风不来与你争辩。而且，现在不说风月，以后便没心思说了，比如我娘，这月色再美，她也不会抬头，比如你，宁愿念着远方的人，也不念这眼前之月。争风吃醋这事，却是一辈子都要忙，生子，管家，夫宠，无休止的争斗，闺阁中若还去计较言语是否占上风，衣裳首饰是否抢到好的，只怕一辈子都没个安宁的时候。”
半月将她的手握住，“大小姐是个通透的好姑娘，便是嫁了人，也能找到自己的自在。别怕。天下的好男儿多得是，也会有与你饮酒作诗的人。”
周锦儿将头靠在半月肩膀上，“天下最好的男儿被姐姐给占了，姐姐才可以说的这般轻松。我真羡慕姐姐，被人宠着爱着，得了天下最真挚的一腔少年情意。”
“你见了我的好，自然也见了我的不好，我要紧紧两只手拽得紧紧的，才能抓住浮木求生。你不同，你有侯府十里红妆，有父母兄弟支撑。”半月心中这般想，到底没说出口，今日月光好，不必说俗气的话坏了氛围。
只怕到深夜，夜色微凉，半月拉了周锦儿回屋，丫鬟还睡得沉沉的，她俩轻手轻脚到榻上。
隔日回府，因昨夜未睡好，半月有些昏昏沉沉的，身上发冷，她看了一眼大小姐，见她神色无异，心中轻松了，若是大小姐病了，只怕大夫人要发火。她回府便让蜜枣给她拿厚厚的被子盖着，“你帮我去府中的大夫那里拿两贴药。”过两日周君宴便考完回府，她若是没见好，传给了大少爷就不美。
蜜枣过来许久才回来，“府里的大夫不得空，说是侯爷病得严重，一直在守着，我求了看门的钟老叔，出府给你捡了一帖药。”
半月感激道，“我也没给你银钱，你竟自己倒贴钱去买药，等我给你拿药钱。”她要起身，只是身子发虚，刚起来又倒在床上，蜜枣连忙来扶她，“别急，别急，药钱是明心给我付的，主意也是她出的，她也不跑，姐姐你过两日再还她便是。”
只怕是大小姐看到她气色不好，才让明心多留意。真是个好姑娘。
半月到底年轻，底子好，喝了两次药，发发汗，便好得七七八八，她到院中晒太阳，手中拿了一块帕子。她做绣活儿本就不灵光，蜜枣过来了，连她的肚兜都做了，她便更不愿动手。这是怕空坐着无聊，才装模作样拿个绣绷子。她只坐一会儿，便见接连见好几拨人走过，行色匆匆。怕挡事，半月故意坐到角落里，不想周云儿从这边抄近路，与她望了个面对面。半月连忙起身请安。
周云儿瞧她一眼，淡淡点头，脚下不停，身后春笋低了头，连目光都不望向半月。
她们走远，半月才叹口气，三小姐从前对她也是和颜悦色，自三年前成王府的事说了谎，眼里便没有她这个人，半月不知她是心虚，还是瞧不上她，无所谓，反正也无甚交情，只是春笋，同乡之谊，说断便断，连背地里都不搭理。
半月不禁想起前日在寺中大小姐说的那句，“命运像风，今日在东，明日在西，能吹到好人身上，也能吹到坏人身上。你若是如浮萍随风飘，你便随旁人起起伏伏。你若是如磐石，旁人便奈何不了你。”
可是，磐石落了碎屑也会痛，半月望了春笋的背影，不愿真当从未有个这同乡。从前她强要自己不在意，可是好些年都没法释怀，关于过去的事不多，春笋也算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