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记忆

夜色降临,须纵酒扶起殷梳的同时另一只手掀起掌风旋了一圈,屋檐下的油纸灯笼应声燃起。与此同时浮在空气中的微末粉末卷动起来,在烛光下分毫毕现。

谷云间见殷梳双眸紧闭,他剑眉紧锁,踟蹰片刻方欲上前来探她的情况。

但他刚准备挪动脚步,耳边却听到一阵风唳,一股不容他小觑的劲力直冲他面门而来。

谷云间一怔,随即旋身而起。他没有强接这一招,而是避开锋芒侧身闪过,缓缓落在方才身后的三步处。

他面色复杂地看着被递到他面前的这把未出鞘的刀,以及握刀人晦暗不明的面色。

须纵酒眼中滑过一道阴鸷之色,目光紧锁着他厉声呵道:“你别过来!”

谷云间明白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他沉默地看着刀鞘上繁复的纹饰,没有言语。

须纵酒小心翼翼地探完殷梳的情况后暂时松下一口气,又一转手腕将被他震起的粉末稳稳地接在刀鞘上。

他目光从药粉上抬起,既震怒又不敢置信地看向谷云间,但他的动作十分坚定难以撼动,质问道:“你为何要用毒雾偷袭她?”

谷云间看着这一幕有一瞬间的恍惚。

“你为何也这么相信她?”他心中的郁结如同一块块原本不起眼的小石子,在经年累月下越积越多,此刻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就直接问了出来。

他骤然提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须纵酒不解,也没有心神去想。他反手收了刀,焦躁地开口:“你先把解药拿出来。”

“这不是毒药。”谷云间开口,见须纵酒俊眉不展明显不信,他心中浮现出了另一张本该风轻云淡却同样布满焦虑脸。

这份突如其来的认知令谷云间头脑空白了一瞬,他如被针刺一般瑟缩了一下,然后压下一口气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只是以毒攻毒,想引出她体内的噬魂散。”

“噬魂散?”须纵酒面色大变,转头去看躺在他臂弯里的殷梳。

她安安静静的,似乎只是睡着了。

须纵酒听说过这种毒,却从未见有人用过。因为它实际用处并不大,之所以有个这么恐怖的名字是因为它十分诡异。ぷ99.

它可以篡改、掩盖一个人的记忆。

须纵酒顾不上震惊,他有些呆愣地看着怀中人恬静的面容,思绪如同一团乱麻纠在了一起。

谷云间不知该作何感受,有些麻木地准备走过来看殷梳的情况。但须纵酒察觉到他的动作猛地抬起头来,将殷梳挡在身后,仍面带几分警惕地看着他。

他心中好气又好笑,有些无力地摊了摊手,说:“你扶着她回药室吧,总不能让她一直躺在这里吧?让我察看下她的情况,到时候你问我什么我都如实相告,这总行了吧?”

说完他转身便朝药室走了回去,须纵酒思忖片刻便依言将殷梳抱起,跟在谷云间身后。

走入药室,他弯下腰动作轻柔地将殷梳放回了榻上。

他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同时也抓住了事情的关窍。

他扬起头,神色莫测地看着谷云间,开口肯定地说:“谷兄,你之前处处针对小梳,是因为你以前便认识她。”

见谷云间下颚收紧,须纵酒更加笃定了他的猜测,接着说:“但她忘了。”

药室如同夜色一般,天地间万籁俱静、但暗潮汹涌。

良久,谷云间淡淡的声音响起,他说:“不错,你带她来药庐的那天我就发现了,她记忆有损。”

过去的很多事情,她都忘了……谷云间的心里充满了不甘,她凭什么?凭什么?

但他像个背着一筐石子向山谷里连发扔掷的孩子,纠缠在一起的恨和怨连一声回响也没有得到,只能被动地颓废又绝望地觉得,忘了也好。

“发生过什么?”须纵酒的声音有些发干。

谷云间没有直接回答他,他翻了翻殷梳的眼皮,听完脉之后,反而向他抛回了另一个问题:“现在需要做一个选择。”

须纵酒沉默了一会,才问:“什么选择?”

谷云间慢条斯理地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理了理思路开口说:“从前我告诉过你,不由人难解,我只能暂时压制,但现在我快要找到根治它的办法了。”

须纵酒没想到他忽然提起这个,听完他的话后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但这段话一定有下文,他沉下心摆出一个洗耳恭听的表情。

果然,谷云间忽然冷哼了一声,接着说道:“可是上次施针后,我才发现她体内竟然还有噬魂散。噬魂散和不由人相生相克,这次施针的时候我甚至都无法再压制她的毒素太久。”

他对上须纵酒惊惶不安的眼睛,再次说道:“必须要尽快做出一个选择。”

须纵酒眉心急跳,猜到了他说的“选择”是什么。

谷云间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噬魂散怪异,但并不难处理。要么直接拔掉它的药性,让它再也不能和不由人互相影响。要么……在解毒的同时顺便将噬魂散一并解了。”

一并解了……须纵酒在心里慢慢地重复地又念了这几个字一遍。他躬下身蹲在榻下,握起那只冰肌玉骨般的手放在脸旁边。

谷云间看了他一眼,总结道:“简单来说就是选择解还是不解噬魂散,而噬魂散一解她的记忆大概就会恢复。”

“哪一种不伤害她的身体?”须纵酒问。

谷云间答:“噬魂散只影响记忆,都不伤害,无论怎么做都只是为了好处理不由人。”

他眼神幽幽暗暗,像是一团野火,声音毫无起伏地问:“选什么?”

骤然又得知这样的隐秘的往事,须纵酒英俊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迷茫。

他伸手抚过殷梳的额发,又从窗缝间看向灰霭般的天色。

片刻后他站起身,给出了他能给出的答案:“我没办法自己草率选择,待她醒来,请谷兄将事情告知于她,让她自己来决定。”

殷梳在茫茫黑暗和混沌中陷入了杂乱的梦境。

梦中有溪涧,山花,白云,日光,还有一大片竹林。

她冷汗涔涔地沿着林间的小径一直奔跑,水车在她身边转悠拍打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竹林的尽头有个靛青色的身影。

梦里她跳动不安的心瞬间就得到了安宁,伸出双手朝他跑了过去,在烂漫的繁花间像一只舞动的灵蝶。

“当心。”面容模糊的男人扶住了她的手臂,他掏出巾帕细心地揩着她额上细密的汗珠。他的手骨节分明,温暖干净。

“别怕。”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令她如沐春风。

这个人是谁?

殷梳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五官,她在梦中用尽了力气。

然后她醒了过来,看见了眼前素色的帐顶。

她的神思回到了她真实的身体,她侧过头就顺着撑开的轩窗看到露出一角的竹叶。现实和梦境在这一刻发生了重叠,转瞬又变得似是而非。

过了一会,她才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伸手想摸一摸还隐隐作痛的头,却摸到了满脸纵横交错的泪水。

她怔忪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外间的人听到里边的动静,便知道她醒了。

万钰彤焦急地走了进来,关切地问:“你醒了?”

她走到殷梳面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看见她脸上的水痕后先是一愣,然后取了一旁的手帕细细地为她擦拭干净。

“谷药师在哪?”殷梳的第一句话就问了这个。

万钰彤已经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她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殷梳的神色,答道:“就在外间。”

闻言殷梳立马就起身下榻,光着脚踩在地上就要往外跑。

万钰彤忙拉住了她:“谷药师又不会跑,别着急。”

殷梳穿好了鞋子,刚迈出一步,腿却又失去了力气,直直朝前面栽了下去,万钰彤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她扶着万钰彤的手臂,手指紧紧揪着万钰彤的衣袖,终于呜咽出声:“我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万钰彤只能沉默地轻柔拍着她的后背。

她很快又平复了情绪,直起身子一步一步地朝外间走了过去。

她推开门,温暖的阳光照在了她身上。须纵酒、殷莫辞和谷云间原本都十分沉默地坐在桌边,此刻听见声响都抬头朝她望了过来。

须纵酒和殷莫辞都饱含关切地看着她,殷梳朝他们挤出了个尽量不那么苍白的笑容安抚了一下他们。

她走到谷云间面前,问:“谷药师,现在能告诉我都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谷云间冷冷地看着她,和往常一样的语气开口:“这还需要我告诉你吗?你体内除了不由人,还有噬魂散。”

殷梳死死盯着他,仿佛想在他脸上看到答案。她脸色苍白,双目却燃着烈火。

须纵酒伸手拉着她坐下,将谷云间之前说的做选择的事情为她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屋内静默,大家都在等着殷梳的回答。

而殷梳本人听着听着,就渐渐走了神,最后甚至笑出了声。

若放在平日,她或许能将这样的故事当戏本子听。但放在她自己身上,实在是太可笑、太可笑了。

“所以说我刚刚做的梦真的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丢失了一段记忆?我完全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她捂着头,却不知道该问谁。

她又无意中瞥见了门外飘落的竹叶,她如同被刺伤一般遽然闭着眼睛,浑身不住地颤抖。

须纵酒扶住她的肩膀,小声安抚她:“没事的,都过去了。”

谷云间看着她脆弱情态,眼里露出一丝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怜悯。

他语气柔和了下来,解释道:“或许是傍晚我放出来的药雾,让你想起来了一点点。你要早做决定,这两种毒在你体内纠缠时间不短了,它们经年累月已经在你体内达成了一种平衡,此消彼长。噬魂散会让你体内不由人难以压制,怎么会有人这么用噬魂散……”

他说着说着忽然顿住,他心里突然没有来由地冒出一个猜测,令他感到隐隐有几分恐惧。

殷梳抬起眸子,楚楚可怜地看着谷云间问:“我们以前是怎么认识的,你能不能告诉我都发生过什么?”

谷云间脸色肉眼可见地又阴沉了下来,他闷声答:“你自己的事情,我怎么会清楚。”

须纵酒见殷梳愈加魂不附体,更用力地握着她的手,沉吟片刻开口温言细语地为她解释:“谷药师的意思是他身为旁人,难以真切亲身体会到你的感受。贸然解释恐怕还会徒生更多误会,这件事情还是需要你自己做决定。”

一边说着他一边给谷云间使了个眼色,谷云间便顺着他话里的意思干干地点了点头。

见殷梳面色有所缓和,须纵酒松了口气,继续为她分析道:“虽然我们不清楚到底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对你下了噬魂散,但终归是掩藏了你的一段记忆。但这施毒之人看来心思并不友善,这段记忆之于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想。”

殷梳靠在他身上,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空洞的眼神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她咬着嘴唇左思右想,最终断然道:“既然是我经历过的事情,那我不能放着这段空缺。”

她抬起头,嗫嚅但坚定:“我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我要解毒,我得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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