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他舍不得

时间是两天前,地点是蓝楹办公室。

“劭的家长会在明天几点?”简韶倾问。

蓝楹嘴巴张开又闭上,来回几次,半天没出声。

“楹?听得见吗?”

“……哦哦,我听见了。”蓝楹犹疑不决,“嫂子,你……要去吗?”

“你还没说是什么时候。”简韶倾似是笑了起来。

蓝楹撑着头:“明天下午最后一节课。”

“我看看今天有没有航班,你稍等。”

蓝楹模模糊糊听见她用法语和秘书交谈,心里干着急。

蓝劭的礼仪是简韶倾一手教出来的,她这大侄子对谁都彬彬有礼,偏偏一遇上亲妈就整个一叛逆期死小孩。

她都不敢想如果真让简韶倾一个人回去会闹出什么事来。

“楹,还在吧?我……”

“嫂子你听我说,”简韶倾刚开口就被蓝楹打断,“公司这几天不忙,我回去给劭崽开家长会绝对不会误事。”

简总怎么会不清楚蓝楹担心什么,直言:“我不会和他吵起来的。”

蓝楹一下呛住:“可是…你特意跑一趟太麻烦了。”

“不算特意。”女人声音平静,“都两年了,我再不回去看看,他该生气了。”

简韶倾没有明说,蓝楹却立刻明白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

准备好的各种搪塞理由已经到了嘴边,连囫囵滚一圈都没来得及就全咽了回去,堵得心口胀痛。

千里之外,简韶倾紧紧攥着手中的钢笔,指尖无意识摩挲笔盖上字母“L”的刻痕。

蓝楹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了躺在最上方的相框……

“大哥不会的……”

沉默了不知多久,她的声音终于再次传到简韶倾耳边。

做妹妹的莫名笃定:“他才不会舍得生你气。”

“但愿吧。”简韶倾提起唇角,突然话锋一转:“楹,我需要你帮个忙。”

——

蓝劭看看被装修废料堆满没处下脚的地,看看墙角摆了一排的油漆桶,再看看段秘书。

“小姑说店里装修得差不多了要我回来看看。”他手指抵在鼻子下面,被刺鼻的气味冲得直皱眉,“她是不是对差不多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后者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蓝总说有几只猫状态不太好。”

蓝劭:“见到我扑得比狗还欢实,这叫状态不好?”

段秘书继续挣扎:“想让您帮帮忙。”

蓝劭:“我是兽医?”

“……”

这时身后的门又被拉开,一道女声在空旷的室内回荡:

“想你回来看看就这么难是吧?哪来那么多废话。”

恨天高把水泥地上的灰尘都踩得扬起,蓝劭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转向自己小姑,张嘴找揍:

“空巢老人好啊。”

“好你个头!”蓝楹冲过来要揪他耳朵,“反正还有安崽陪着,他可比你安分多了。”

男生头一歪轻松躲过:“说吧,到底是爷爷想见我了,还是我妈让你把我支开。”

蓝楹眼底的愕然一闪而过:“你都猜到了还回来。”

“这你别管。”蓝劭擦着她的肩大步走向门口,“我现在去医院陪爷爷,晚上找你和安安,最迟明天下午就会回去。如果真的有什么事要背着我做,那就转告她抓紧。”

大门“砰”地甩上,又扬起一片尘埃。

蓝楹头疼地吩咐秘书:“段子,你给嫂子打个电话……算了,估计她早猜到了。你找人打扫一下大哥的房子,这小兔崽子晚上是不会住我那儿的。”

老段同样心累,只能点头。

——

彼时白浔已经和简韶倾还在进行第二次“亲切友好交谈”,一人手里捧着一杯咖啡轧马路。

“我和承是在国内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简韶倾回忆道,“虽然我的母亲是中国人,但我从小在法国长大,中文只能交流,认字什么都费劲得狠,结果开学第一天就因为找不到教室迟到了。”

白浔两手捧着纸杯,小口小口抿着,安安静静听她说。

“那天太阳很大,我因为迟到跑了一身汗,上衣湿了,头发也黏在脸上。我推门进去,从教授到学生全都往这边看。承就坐在第一排靠门的位置,支着下巴,上课还没几分钟就一副想睡觉的样子。”

……

简韶倾从小养尊处优地长大,第一次经历这样难堪的事,道歉后迅速低头小跑到最后一排。

坐下后她几乎什么都听不进去,绞着手里的钢笔,为自己第一天就丢了人尴尬不以。

在大脑一片空白地盯了黑板十来分钟后,她不幸和教授视线相撞,更加不幸地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是一节英语课。

为了不那么惹人注目,简韶倾用黑色美瞳遮住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结果配上一口太过纯正流利的英语反而成了加分项。

除了最开始短暂的几秒茫然,她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得体大方。最后简韶倾在掌声中优雅落座,视线恰巧和门口的男生撞在一起。

蓝承终于舍得拿开了支在下巴上的手,上身后仰靠在椅背上,两道目光呈对角线相会的瞬间,他下意识扬起唇角。

从小在国外长大的简韶倾思想开放,没像大多数女生那样害羞地移开视线,而是同样回以微笑。

这下反倒是蓝承不好意思了。

当晚,刚打完球的蓝承骑着自行车准备和兄弟们翻墙去校外撸串,经过图书馆门口突然被一美女拦住。

美女很眼熟,刚好是早上在课上对他微笑的那位,张口就问:“同学,请问你知道女生宿舍怎么走吗?”

蓝承:“……”

毫不犹豫地,他放了兄弟鸽子。

那晚蓝承索性骑车带简韶倾把学校的路认了个遍,听着她逐渐离谱的语法错误,终于在把人送到宿舍楼下后忍不住问了一嘴她是哪里人。

简韶倾犹豫一阵,突然让他转过去。

大约过了十多秒,蓝承终于听到了一声“好了。”

简韶倾看不到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但后来的几十年间,蓝承总是会不断向她提起那幕永远铭刻心间的景象——

老旧的宿舍楼,杂乱的草丛,昏暗的路灯和月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波浪般的长卷发被风吹得凌乱,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就像夜空笼罩的海面,不甚明晰,却让人深陷。

以至于在两人不得以异地而处的年月里,即使缺少维系的感情逐渐消减,蓝承依然痴迷于找寻世间的极致景色。

因为被震撼的那一刻,会让他想起多年前的这个瞬间。

……

简韶倾说得越多,白浔心底越忍不住生出一种怅惘。

下午简韶倾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直截了当,说她想到了答案,他要不要听。

白浔自然是要听的。

可他们从家里一路步行,慢悠悠晃到这里,简韶倾都没再提过这件事一字。

他们刚认识不久时蓝劭也是这样,把自己或光鲜或沉疴的过往翻出来,一样一样摆在白浔面前,最后才说——

“之前你问我为什么对你好,现在这个回答,满意了吗?”

有很多东西并不是简简单单两句话能说清的,想要真正理解一个人,就要知晓他曾经见过的人、经过的事。红尘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每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都可以对应漫长过往里的一部分经历,然后被冠上“事出有因”。

“我和承产生感情是非常自然的事,淡化也是必然的结果。”简韶倾说,“这一点从一开始我们就有预料,我们爱的并不完全是对方,而是爱这种爱着对方的感觉。一开始我以为或许有了孩子情况会有所改变,但是……我爱我的儿子,承也一样,可是等着我们的工作比照顾一个小孩要紧的多。”

白浔手中的纸杯微微变形。

“这就是我和承的理念,我们不觉得有什么人和事会重要到足以影响生活本身。比起当一个家庭主妇,我的价值只有在生意场上才能实现,不可能因为我成为了母亲,我就要因为这个新的身份放弃我立足的…或者说引以为豪的根本。”

“人生只属于自己,我和承是这样,劭也是。当他有足够的能力分辨是非,那他的生活就不应该再被我们干预。或许我们会因为血缘有更密切的交集,但也仅此而已。”

女人似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他。

“所以浔,既然劭选择了和你在一起,他就一定有自己的考量,我只要祝福就好了。”

许久,白浔神色平静地注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终于出声:“我理解你和叔叔的做法,但是不代表我会赞同。”

“我明白。”简韶倾依然得体地微笑着,“毕竟每个人的观念是不一样的。”

“阿姨,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嗯?”

白浔重新向前慢慢走,语速也不快,一字一句斟酌。

“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像你和叔叔的那样美好,也不是所有人都热爱自己的生活。可能在……叔叔出事之前,蓝劭对家人并没有什么依赖,但是当一直陪伴他的人真的离开了,过去所有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都会被放大,他会觉得自己丢失了很多东西。说直白点,就是缺了一个人。”

最后一口凉透的咖啡也顺着喉管滑落,泛起消散不掉的苦涩。

“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很失败,我有喜欢的东西可是我喜欢不起,没有几个愿意亲近我的人我也不想让别人亲近。我不知道这十七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太丢人太不像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活下去的必要。”

“不想被笑话,更不想被同情,成了现在这副人人避之不及的样子,却还是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白浔低喃着,不知道在说给谁听。“我活着干什么呢?”

简韶倾听着这些话,心中也不由得升起难以形容的感受,正要出言安慰,身边的男生却突然一挥手臂——

被揉成一团的纸杯在空中滑出抛物线,精准地落进了不远处的垃圾箱里。

“我不会打篮球,这辈子第一个投篮是被蓝劭抱着扔进去的。”白浔把刘海理顺,微微发颤的语气却暴露了他内心的起伏。“他就像个傻子一样黏在我身边,说我很好,说我很干净、很自由……说他很喜欢我。”

男生耳尖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轻颤着呼出一口气。

“他说得我差点就信了。”

“不。”胳膊突然被女人一把抓住,简韶倾皱着眉,神色激动:“你真的很好。浔,就像你觉得劭很优秀一样,你是值得一切喜欢的男孩。”

白浔有点诧异,但还是礼貌地拉开了她的手。

“可能吧。”他说,“其实我只是想说,如果一个人并不热爱自己的生活,那么他只能从其他人的身上找到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我是这样,现在的蓝劭也是这样。”

就像白浔对唐景飒在病房中说的那样:“如果真的是为自己活,那现在我已经烂得只剩骨头了……可是我舍不得你们。”

小时候他舍不得亲人和琴,上了初中舍不得朋友和写作。如今他再也拉不了琴,却写了不少故事。叶冉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唐景飒慢慢放下心结,黎深也走出了阴影,似乎再没有什么是需要他担心牵挂的了。

可偏偏蓝劭出现了,偏偏他们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彼此。

蓝劭也对白浔说过:“我想找一个人,可以陪我很久。”

所以只要蓝劭还需要他一天,白浔都不会再动离开的念头。

他会陪这个人很久,因为舍不得他难受。

——

白浔和蓝劭所不知道的是,第二天,简韶倾靠在丈夫的墓碑旁,从清晨到正午,好像要把这辈子没来得及说的话都说完。

临走时,她弯腰亲吻照片上英俊的男人,低语:“阿承,我不知道重来一次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但我相信我们的儿子已经找到了能让他幸福的人。

“而你,活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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