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第一十五章

醒来的时候,李慧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小医院里肮脏的床上躺着。

李慧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动弹不得。

她试图动一下,右边的肋骨突然钻心地疼,让她实在忍不住地呻吟起来。她的一只手被固定在床边,手背上扎着一根输液的管子。

想起昨晚的事,她只记得车大灯前面那条白花花的道路,一下子变成了黑黝黝的草木,直扑她的眼前,接着自己就像掉进了黑暗的深渊之中,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在哪里?

她喘息着,平复了一下肋骨的疼痛,想问问情况,可是那个正站在墙角的小柜子前忙着准备棉花球的小个子护士,根本听不见她微弱的声音。

那护士手里不停地忙着,这时,好像突然听到了点儿什么,又不能肯定。她回头看了一眼李慧,见到她睁开了眼睛,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声:";噢,你醒了";,就又低下头继续忙她的去了。

这是什么地方?

她又努力提高声音问了一句。

这回护士听到了,随口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地名。李慧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好像被抛弃在一个穷乡僻壤的荒郊野店里了。

张丽丽呢?

你没事,肋骨有点儿伤,好好养养就好了。

这时那个护士安慰她说。

李慧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前襟上都是干燥了的血迹,她感到头疼得厉害,抬手摸了一下,前额已经被纱布包扎起来,这回恐怕是真的破了相了!

噢,你的额角头划破了。

那女护士好像一个解说员一样,随着李慧的动作不停地做着解说。

抬了一下手,她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也包成了一个白色的馒头。

你的一个手指关节错位,现在已经复了位,没事。

谁送我来的?

你那个朋友睡觉去了,她说早晨会来接你。

李慧躺在床上,想起了";死亡时间表";。真的是那个";意想不到的灾难";终于再一次降临了么?

她感觉到这只幕后黑手的威力,好像在冥冥中控制了她的一切行动!

她一次次地蔑视它,结果,就一次次地被它打翻在地。

这一回,厄运似乎是利用了张丽丽的热情,也利用了杨先生的汽车,更利用了她自己一时的忘乎所以。

昨天是第19天,正像电子邮件说的那样:";你的时间不多了!";

她想起当时张丽丽正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解手,她一个人开着车走到一个弯曲的下坡……

对,那个下坡有点儿怪,弯弯曲曲,路上还有不少小石块儿,方向盘被颠得根本握不住!而且偏偏她一紧张就怎么也挂不上档了。

紧急时刻挂不上档怎么办?张丽丽那时还没有来得及教给她,当然要出麻烦。

可是奇怪的是,张丽丽事先居然没有跟她提起过那个可怕的下坡!

也许是张丽丽自己根本没有把那个下坡当作一回事,她的技术已经熟练到了不把一个有点儿石子、有点儿弯曲的下坡当做一回事的程度。她根本没想到李慧一个小时前刚刚学会驾车的基本操作程序,到了那种地方会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否则她怎么会放心让她一个人驾车往那儿去呢?而且当时张丽丽正内急,只顾解决自己肚子的";紧迫问题";了。

现在,李慧躺在这间小破屋里,对周围的情况一无所知。她心里有种排遣不开的恐惧。

到今天正好是第20天,早在第11天的时候,电子邮件就曾提醒过她,说十天之内,她每天都将遇到";意想不到的灾难";。

这一次算不算呢?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暗中有人操纵,那么,这说明凶手果然加快了迫害她的进程,从今天起,她的日子可能会充满了恐怖和邪恶。

这所小小的、弥漫着恶臭味道的乡村卫生所,弄不好真会成了她的……葬身之地?

李慧想到这里,浑身顿时紧张得硬梆梆的像一块石头。她忽地一下坐起来,可是没能成功,肋骨疼得她嘶声大叫,眼泪不听话地涌流出来,和汗水糊在一起。

你不能动,你的腿也有伤。

那护士又说。

李慧顿时惊呆了。

她瞪视着女护士那一张一合的嘴唇,觉得她就像一个魔鬼附体的人,不停地诅咒她身上的每一个零部件,她说哪里有问题,哪里就有问题;她说她该死了,她就必须得死?

你不信?你的腿可能也骨折了,这里不能拍片子,所以不能确诊。

一定是李慧的怪异表情吓住了那个护士,她又补充说明了一句。

她的毫毛慢慢竖立起来,不得不用包成了白色馒头的手抹了一下眼睛,这才看清面前的女人。其实她已经很不年轻,而且长着一口";四环素牙";,使她的脸看上去说不清什么地方有点儿脏兮兮的。

什么是-也骨折了-?我身上到底还有什么地方骨折了?

大概是肋骨……不过,还不能确诊。

你告诉我,你们这个医院是什么名字?

茅屋乡卫生所。

在什么地方?

茅屋乡呀!

这个女人好像故意在玩";绕口令";,她就是不痛痛快快地说出这个该死的";茅屋乡";的所在地。而这个茅屋乡,是她闻所未闻的地方。当然了,她对这一带的郊区根本就不熟悉。

李慧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现在她躺在床上,无能为力。听不到周围的声音,感觉不到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昨天她们练车的时候,她怎么没有注意到练车的地方附近有这么一个";茅屋乡";呢?

大概是那附近没有医院,而张丽丽为了抢救她只好把她送进了就近的乡村卫生所吧?

李慧一想到张丽丽,心里的情绪马上就平稳了下来。对了,还有张丽丽呢,不用怕,她会来救自己的!

你刚才说我的朋友去睡觉了?在哪里?

不知道。

她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一会儿,就在天亮前吧?

看来张丽丽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当她从山丘上掉下去的时候,她一定是吓坏了。她要摸黑从一个个起伏的山包上跑到出事地点,然后从浓密的树丛中找到半死的她,再把她弄到医院来。天啊,真难为张丽丽了!没想到本来是来练车的,却惹出这么大的麻烦,那部车一定是报废了,张丽丽该怎么向杨先生交待呢?

她悔恨愧疚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躺在床上如卧针毡。

外面的太阳很好,透过百叶窗帘的缝隙,李慧感觉到这里没有城里那种高楼林立或是树阴遮挡之下整天阴乎乎的气氛。

她让护士把窗上的百叶窗帘打开,想看一看外面。可是护士迟疑了一下,说:";这个窗帘坏了,打不开。";

那就开一下房门吧,这个房间里太闷了!

走廊里什么人都有,不好。

护士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点儿局促,李慧知道她在撒谎。

她知道这间房子根本没有什么走廊,因为她刚才躺在床上还听到门前沙石路上不时有行人和小动物经过,那些猫狗的脚步声很轻,偶尔发出互相不服气的";哼哼";声,可是小鸡经过的时候却";伊伊呀呀";地唱着它们特有的悠闲小调。

这是最典型的乡下院落里的声音,李慧曾经在一个大学同学位于江苏农村的老家度过了一个暑假,她太熟悉这种和谐的声音了。

李慧让护士扶自己坐起来,在床头靠一下。这一回护士照做了。

她想等护士不在的时候,掀开窗帘看一看外面到底是什么地方,可那护士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一直不肯离开房间。直到李慧坐得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好躺下来。

她的头晕,想睡。

李慧梦见自己在茅屋乡的街上走,想买一包饼干吃,她觉得自己好像几年没有吃东西了,饿得快要走不动了。

她一间间地去敲那些破房子的门,可是开门出来的人个个都穿得破破烂烂,一律向她伸出了乞讨的手,吓得她赶快逃开。

一只狗在她的后面紧紧追赶着,眼睛死死盯着她腿上的肉,她知道那狗一定也饿坏了,吓得失声大叫,可是她的腿却软软的,怎么跑也跑不动。

她听到耳边";嘁嘁嚓嚓";地有谁在低声说话。睁开眼睛,只见昏暗的房间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儿,正凑在一起,好像正在议论她。见她醒了,其中一个人说话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我的朋友来了么?

还没有,她说是要来的,可是现在还没来,我看不一定能来了。

一个听不出年龄的男性医生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已经黑了嘛,她要来早就来了。

他的声音有点儿冷漠。

她白天要上班。

李慧想起来张丽丽也许在上班。

现在几点了?

一个老年妇女声音嘶哑地在一旁插话,";现在是晚上九点多了呀!";

是啊,上海离开这里也不算远,开汽车也就两三个小时嘛!

女护士说。

打电话给她!快打电话!

李慧突然觉得伤口处处都疼起来,她呻吟着想翻个身,可是没有做到。

可是她连一个电话号码都没有留下。

那老年女人说。

这个人真怪,长得那么漂亮,说话那么好听,没想到是这么一个人!

女护士自言自语着走出去了。然后,另外两个人也都走了出去。

一个人又返回身来,关闭了那个昏暗的小灯泡。

房间里只剩了李慧一个,她呆愣愣地躺在床上,好像不明白那三个人说的话,她反复琢磨着他们话语中隐含着的意思:张丽丽把受了伤的她扔在了一个乡村小卫生所里,十几个小时过去了,直到现在也没回来!而且现在她一没有医药费,二没有饭吃,三没有水喝,总之——受了伤,躺在床上动不了的李慧,没人管了!

这是真的么?

不会!张丽丽一定是在路上遇到了麻烦!她一定是又在自己开车,说不定出了车祸!否则她怎么会对李慧不管不问呢?

眼下她最耽心的问题是,如果张丽丽真的出了事一直不来,这间小小的卫生所里的医护人员会把她怎么样?他们会在没有医疗费的情况下,继续给她用药治伤,好好照顾她,让她快点恢复么?他们会不会把她作为一个人质扣押在这里,直到有人来送还拖欠他们的医药费时,才肯放人?

李慧有一种被人抛弃了的恐怖——远离上海,一个人睡在这样一个黑洞洞的小破屋子里,无人问津……

她想喊人,可是那扇虚掩着的小门后面是什么地方?当然是人人都可以经过的一条路或是院子,或者根本就是一块有野兽出没的荒野也未可知!

医生护士们现在究竟睡在什么地方?她一概不知道。

万一喊声引来了坏人怎么办?

李慧躺着一动不敢动,黑暗像一口大锅,把她反扣在里面。她感到恐怖,感到窒息,她感到自己正与黑暗中那股巨大的压力对峙着,神经都快要绷断了。

她得起来,先把房门锁好!

可是挪动了一下腿,疼得汗都出来了。她试了试,另一条腿还可以动,只是也一样钻心的疼。

她用那只白天被针头扎得疼痛不堪的手拼命撑着,刚刚使自己坐了起来,就一下子又摔倒在床上,嘴里忍不住发出一阵呻吟。

门外有响动!好像一个人轻轻走过,李慧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那个人究竟去了哪里,心想,也许是一阵风吧。

她重新躺好,想着脱身的办法,只有明天天亮之后叫人给妇婴医院打电话,请陈主任来接她了!

这下,明天医院里又是满城风雨了。可是,比起在一个弄不清确切方位,也不知道准确地点的小卫生所里等死,她宁愿接受所有人对她的议论纷纷或白眼相向。

真热啊,李慧掀起了被子,想凉快一下,她知道自己的烧还没退,就强迫自己睡觉,睡到明天早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她觉得那扇没有锁好的门一直是一块心病,让她想睡又不敢睡。

李慧就这么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好像又做起梦来。

李慧看见大墩儿向她弯下腰来,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捉摸不透的含义,好像需要她,又好像排斥她。

他的脸非常怪,鼻子、嘴和眼睛的分界都模糊不清,好像用黄泥糊成了一片,不,好像一个刚刚捏好的泥人,不小心被弄坏了五官,样子十分可怖。

他慢慢地向她伸出了手。

李慧的心里怕得要命,可是身体却违拗着理智,渴望着他的触摸。

她想问他:";你是不是想取消-死亡时间表-的计划?";可是李慧看不见大墩儿的表情,她只觉得他的手在她的脖子上,胸脯上乱抓乱挠,她的肋骨疼痛难忍,终于失声大叫起来……

李慧醒了过来。惊恐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她的面前一晃,她感觉那正是刚才在似梦非梦中见到的那个";弄坏了脸的泥人";!

李慧闻到了一阵剌鼻的腥臭,接着,脚步声拖泥带水地往门口移过去,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灯亮了,李慧听到一阵混乱的脚步和女护士不耐烦的声音:";怎么了怎么了?叫什么?真吓死人了!";

有鬼,有鬼!

李慧只说出这两句,就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

高烧使李慧不停地做着各种各样可怕的噩梦,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记不得头一天晚上经历的究竟是梦境,还是确有其人其事了。

她看了看那个护士的脸色,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可是她隐约地记得,昨晚明明是有坏人进来过,但又没法确定。不过,那股剌鼻的腥臭仿佛还在剌激着她的神经,那种味道只有墓穴里爬出来的恶鬼才会有的呀!

但是李慧是个医生,她明明知道";鬼";那东西不可信。

这个地方简直太可怕了!李慧连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

她说出了一个电话号码,让护士快快去给妇婴医院打电话,可是护士说,卫生所里的电话早就坏了,打电话得到五里地以外的乡里去。

天啊!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呀?莫非是孙二娘的黑店?

李慧觉得绝望像一个黑色的大旋涡,一下子把她吞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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