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71出膛

“其实我变化挺大的。高一刚进来,在立海也没什么朋友。满教室的人都忙着聊天打招呼,我往靠窗的地方一坐,有本事一天不说一句话。第一次讨论会结束,我和学姐一起走。我跟学姐说,怎么办,我有点社恐,不敢和采访对象打交道。学姐好像没听见一样,笑着问我,是吗?你确定吗?那我下回一定多多照顾你。”

“然后第一次写稿,她就点了我的名,让我拟一份采访提纲,去和采访对象聊天。”

“太过分了。”

“不过学姐还是对我很好的,我谁都有点怕,就是不怕她。有一次宣传部活动教室漏水,没地方开会,她跑到形体社团借了瑜伽垫,铺在学校草坪上,还去小卖部买了很多零食,说今天不开会了,干脆野餐。后来每个人都被蚊子咬了一腿的包。”

“我是那种最普通不过的人了。普通的成绩,普通的长相,连怪癖都没有,放进人堆里就找不到。如果没有进宣传部,没有遇见她,可能不会选择现在的专业,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如今想起来,还是很感慨的。”

“学姐改变了很多人…真的是很多人。”

直到早川踏进学生会会议室,那天白鸟说过的话,还仍在她的耳畔震颤,微微的响,微微的痒。会议室坐了一大半,u型桌尽头的三个位置空着,因为主席团照例是要迟到的。早川拉开一张椅子,控制着力道,不让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太大的噪声。然后轻手轻脚地坐下,屁股挨着椅面三分之一,抬起头,碰见对面秘书部副部长今井的目光,轻轻眨了眨眼睛。

意思是,我心里有数。

这是海原祭前的最后一次例会,各部门汇报工作、查漏补缺,只等今天散会、后天开幕。临近五点,外头天色不好,阴沉沉地仿佛要下雨。早川听见身边两个部长交头接耳,一个说自己没带伞,一个说有男朋友来接,于是也掏出手机给仁王发消息,让他结束训练不要走,自己带了伞,散会了就去找他。

在键盘上打出“下雨”,后面跟着的就是一把伞上挂着小水滴的表情。她捏着手机,思绪突然跳回暑假时候,她们随排球部去东京参加全国大赛。盛夏午后,天色突然转阴,场馆内密不透风,空气湿得简直要拧出水来。排球部的成员还在热身,隔壁场地打到了36比35,依然没有决出胜负。早川跑到走廊上透气,一时兴起,打电话给仁王,问他在干嘛。

“睡午觉呢。”男朋友拖长了声音,“今天可是周末,法定休息日。你吵醒我了,怎么办?”

“……我给你道歉。”

“光道歉有什么用。”他那边翻了个身,嗓音也压进了枕头里,“刚才梦到你了。”

“哦。”她小拇指绕着耳机线,一圈又一圈,有意撩拨他,“梦到我什么了?”

他完全不为所动:“说出来有人要脸红的。”

早川心想,我这脸皮也不是学校油印室发的数学卷子,一戳就破。你那点尺度,我会脸红?于是便问他到底梦见了什么。

“梦见你数学考了不及格,站在办公室门口哭。”仁王顿了顿,“你以为我梦见了什么?”

“……”她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过了一会儿,仁王给她发消息,说我们这边下雨啦。收到消息的早川转头看向窗外,发现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东京的雨也落了下来。

早川说,好浪漫。

仁王没有急着回复,过了一会儿发来一条语音。她戴上耳机点开,前半段是哗哗的雨声,和窗外的雨混成一片,后半段是他低沉的嗓音,贴着她的耳朵飞过去。他说,我想你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破土而出,这个画面突兀地从记忆中冒出来,让她因为例会紧张的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周遭依然是嗡嗡的窃窃私语,像是聚在天上的阴云。啪的一声,有人走到门边开了灯,骤然明亮的光线让她有些恍惚。就在这时,森永从半开的门外走了进来,紧跟在她后面,是与宫崎并排的小林——踏进会议室的瞬间,他收起了脸上有些夸张的笑容,不着痕迹地挺直了背。

开始了。早川心想。

起初,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照例是宫崎“我先简单说几句”,然后森永接过话题,把几块重点拎出来,接着各部门负责人介绍摊位准备情况。击鼓传花般说完,轮到早川,她对着笔记本,把赞助经费和邀请工作说了一通——其实相关的内容都已经放在学生会的共享文档里了,今天纯粹是走个形式——最后则是小林介绍物资的采购情况。

他环顾四周,难得谦逊客气,朝大家点了点头:“最近挺忙的,大家都累了,看这天气,一会儿还要下雨,我负责的工作也不复杂,咱们就加快速度。”

听见他这句话,会议室里坐着的人明显松了口气。时针靠近六点,大家的心思显然已经不在这里,早川边上的女生就看了好几遍手机,还掐掉了男朋友打来的电话。抬头往外望,隔着拉得不那么严实的窗帘,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在走廊上徘徊,走过来,又走过去。早川的心也像钟摆,随着那个影子,摆过来,又摆过去。

小林惯会耍小聪明。他知道大家懒得听,也就顺水推舟讲得简略。只说采购项目和物资到位情况,对价格只字不提。偶尔说到一句,也是“秘书部劳苦功高,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的口气。

“……这次大部分物资都是在一个商家那里采购的,对方很期待和我们建立长期合作。我还为我们学生会两百四十九名同学争取到了一份小礼物,就当作是大家为海原祭辛苦奔忙的福利。之后秘书部会送到各部门部长手中,麻烦大家发放一下。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各位有问题也可以问。”

话是这么说,但他已经放下笔记本,往椅背上靠了靠,满脸写着“没有问题”了。有人问他,是什么小礼物。他只是笑,说等大家看见就知道。在他边上,宫崎显出沉思的神色,左手扶着太阳穴,右手压着一张纸,时而在上面写几个字。森永低头看手机。另一位主席团成员五十岚则专心地把自己地袖口卷上去,又放下来。

云团铅块般堆在远处的天空上,走廊上徘徊的人停住了脚步。像是钟摆突然停住,早川霍的举起了手。

“哦,早川有意见吗?”森永后知后觉抬了头,笑着点了她的名,“不举手也可以发言的。”

“还是正式一点比较好。”她把右手搭在左手上,下巴搭在右手上,目光从对面今井副部长隐没在暗处的脸,移到小林笑得志得意满的脸——

“我想问一下小林同学,你可以把具体的采购清单展示给我们看吗?”

小林耸了一下肩:“具体收据都上传到共享文档里了,上网就能看到。我想今天就不要因为这个浪费大家的时间了吧?”

“浪费大家的时间固然不可取,但是浪费大家的经费,也不是什么合理的事情。更何况这活儿‘又细致又重要’,‘是秘书部的看家本领’。”

她最后几个字咬得又脆又响,扔进沉闷的会议室,很快溅起了骚动。有人咳嗽,有人放下了手机,有人猛然抬头,有人挪动了一下椅子。早川在心里默默数到十,这才把笔记本翻到上一页,朗声道:

“我没在秘书部待过,不知道贵部的工作流程,但是我以为,海原祭这么大的任务,总该谨慎处理。小林传在共享文档里的收据,我看过。对比价格的表单,我也看过。初看之下,是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之前有同学向我反映,这个定价不太合理。于是我前几天路过一家婚庆公司,进去问了问,对方说按照我们的需求量,可以给到更低的价格。”

声音并不尖锐,却像一柄利刃,把挺括的绸缎豁破了。就连悠哉游哉重新摆弄手机起的森永,此刻都不免有些惊讶地看向了她。森永的确该惊讶的。因为这件事情,早川一点风声都没有向她透露。

早川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周末见过白鸟学姐后,她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如果说此前她尚且懂得驯顺、懂得装乖,知道要在学生会体系内部给自己找一个支点,四两拨千斤,用杠杆撬动地球——如果真的存在的话,那么此刻,她多少有点豁出去了。

“这个比价,不能说它有问题,只能说它不全面。所有价格更低的店铺,都被漏掉了。我把其他店铺的价格发在了工作群里。就像小林同学说的,海原祭在即,大家都很忙。即使是统筹各项事务的森永学姐,和随时过问的宫崎学长,也未必有时间一一调查。我当然不是要指责什么,只是想请小林同学解释一下,这是贵部的工作失误吗?”

众人视线汇聚到她的脸上,谁也没说话,但脸上的热度告诉她,大家一定觉得她疯了。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在笔记本纸页的遮挡下,早川的手不自然地抖着。她略微一顿,看着小林变作灰暗的表情,仿佛能听到他牙齿咯吱作响的声音。一股说不清的、报复的快意烧了上来,如同夏日烧烤摊上的那把火,扭曲了静滞不动的空气,把她刻意压平的声线烧得变了形:

“另外,如果没有搞错的话,秘书部选择的婚庆公司,名片上的联系人也姓小林。是你的亲戚吗?是因为信任亲戚的关系,选择了他们开办的婚庆公司,加上其他商家给出的价格都偏高,就自然认为能拿到的最优价格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可能把你骗了,说要长期合作、提供礼物,也只是给点甜头罢了。如果不是这样,那我是不是可以怀疑,小林同学你,在借着海原祭采购的机会,给自己家带生意,又赚取其中的差价呢?”

例会果然在六点整结束了,只是结束得不太体面。秋雨来得又猛又急,斜斜的风在背后推着斜斜的雨脚,劈头盖脸往下砸,水泥浇筑的主干道迅速变作深灰色。仿佛是相模湾的海水倒灌进来,远处的实验楼也成为海上浮着的泡沫。更远的,就都看不见了。

宫崎说事情还要调查,今天就先散会。还不等他收拾东西起身,在逃跑方面给众人做个表率,边上沉默已久的森永终于屈起中指,敲了敲桌子:“这不好吧?”

宫崎的动作停住了。森永越过他看向小林,目光沿着眉心往下,在鼻梁处轻轻一弹,落到众人脸上,无声地擦过早川:“两百四十九份礼物是小事,经费可不是小事。海原祭在即,想来宫崎同学也没法马上启动调查程序。依我看,这段时间小林同学就放个假吧,反正接下来也没什么重要活动了,先把工作交给副部长今井,你看如何?”

齐刷刷一片抽椅子的声音。早川整理书包,大家接连从她身边走过,无声地对她行注目礼。森永也走过去了,或许是为了避嫌,或许是为了别的,一句话都没有和她说。小林追着宫崎进了办公室,脚步声消失在雨声里。

早川把文件的边缘靠桌面对齐,瞥了眼左上角的装订痕迹——不是45度角,再一看,标点符号居然打成了半角。她慢吞吞地看手机,慢吞吞地让仁王在网球部社办门口等她——仁王说,这下可好,大家都知道我女朋友要来接我了,你是故意的吧?考虑一下网球部的诸多单身人士好吧?早川笑了一声,把消息划走,贴着会议室的门,静静等着。

终于等到熟悉的声音从楼道另一端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小林果然正和宫崎大倒苦水。从“学长我真的不知道,商家太多了,我只跑了这么几家”、“那个婚庆公司的确是亲戚开的,他跟我说,这就是优惠价,我是一点赚差价的心思都没有”,说到“她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说,不是让我下不来台是什么”,开罪无门,干脆对她进行人身攻击。早川心想,你当宫崎是傻子吗?

宫崎的确不是傻子。他大概也不耐烦了,没等他说完,就咳嗽一声,说道:“你也差不多了,别搞得太难看。早川是什么人,你不清楚我清楚,她在这时候让你下不来台,说明是动真格了。你还是看看自己另外有哪些事做得不妥当吧。”

小林的声音很明显是委屈的:“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宫崎的声音不容置疑,“之前就有同学反映过你的采购流程有问题,我当是你们秘书部内部矛盾,想来你不至于在这种大问题上出岔子,就给压下来了。现在一看,倒是我太信任你了。”

他叹了口气,摆完了黑脸,又开始打感情牌:“你就这么对我的信任吗?我高二带你们的时候就说过,耍手段不是不可以,但你的本职工作起码得做好,让人挑不出毛病。你仔细想想,十分精力,才用了多少在该用的地方?”

打完了打感情牌,还不忘画饼:“你以后是要竞选主席的,对吧?这毛病现在不改,还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小林终于不再为自己辩护。虽然平时总端着部长架子,对上曾经带过自己一年的前辈,他还是怂的。认错也快,转口便是学长批评得对,我一定好好反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连早川都能听出那个“无则加勉”咬得多么重,仿佛真的蒙受了冤屈——“那森永学姐说的事情……?”

宫崎的脚步在雨声里停住了,他笑了一声,鼻子里出气:“她倒是知道抓住机会。说是给你放假,其实就是停职。要是这会儿给你揣下去,到十二月换届的时候,你这口气都未必喘得过来。”

“那怎么办——”

“这时候说怎么办,当初怎么不想想为什么要这么办?”宫崎态度又一转,尾音高抬,终于让小林成功闭了嘴。两个人大概是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早川正想凑到窗前看一眼,突然听见宫崎说:

“森永那边,我会尽力斡旋。我不管你之前做过什么,总之查出来多少算多少。这段时间是给你缓冲的,先做些准备。我看早川来势汹汹,你应该也吃不消她再拍一次桌子。”

跫音渐远,同纷乱的雨声连成一片。早川靠在门上,耳朵贴着门板,仿佛能听到整栋教学楼被斜风摇撼时发出的呜呜声。不愧是宫崎,胡萝卜加大棒,把后辈驯得服服帖帖。

不过她知道自己今天是成功了。小林已经被拉下来,宫崎骑虎难下,不得不帮他——但是听他的语气,所谓“尽力斡旋”,究竟要尽几分力,也还是未知数。如果学生会内部的反对声浪再大些,说不定到时候他也会“秉公执法”,把小林推出去,来保全自己的名声。

她在心中数秒,估计两人已经走远,才背上书包,从会议室里出来。拿备用钥匙锁了门,贴着走廊靠教室的一侧往楼梯间走。宫崎的声音始终在耳畔回荡,和白鸟学姐口中的“真相”搅合一起,像是雨水沿着校内道路迅速流淌,在下水道口形成一个又一个漩涡,上面漂浮着金黄的落叶,和白色的泡沫。璀璨而脆弱。

她也能听出宫崎话里话外显而易见的疲惫。出于本能的息事宁人,作为前辈的恨铁不成钢,换届在即,找不到第二个接班人,这个已经不想帮,却又不得不帮。可是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会,也不该同情他。

然而……

然而那句“我不好奇”,以及难懂的哀伤表情,却又不合时宜地闪现。早川的脚步顿住了,不是因为思绪纷乱,而是因为宫崎正好站在她面前。

他在这里等她。楼梯走到尽头,背后雨浪滔天。轰隆的噪音里,早川几乎抓不住他在说什么。

“聊聊?”他说。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