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的新娘子

第二天早上,袁晴遥来到教室,身侧的人随意一挥手,甩过来一张薄薄扁扁的东西:“给你。”

定睛一看,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张特别卡!

她拿起卡片,仿佛在鉴宝般目光细细描摹,脸上的渴望和憧憬溢了出来:“林柏楠,你怎么有这个?”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我昨天随便买了两包,一下就中了。很简单,有什么难的。”

她眼巴巴地羡慕不已:“你好幸运哦!”

他轻飘飘地递来一句:“送你了。”

“给我吗?!”她受宠若惊。

“我随便。”

“真的给我吗?真的吗?”她连问好几遍,粉嫩的小圆脸因为激动而泛起了红,像极了一只得到胡萝卜的小兔子。

“不要算了,还给我。”

“要要要!”她赶紧把卡片揣进兜里,生怕他反悔了,“我等会儿下课就去抽奖!林柏楠,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不要。”

“那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毫无悬念——

袁晴遥没抽到游戏机,她抽到了一支圆珠笔,一支跟巴啦啦小魔仙里的魔杖一般花里胡哨的圆珠笔。

林柏楠在看到这个奖品时险些背过气去:“……你手气也太差了吧!”

“你手气好你来抽呀?谁让你不跟我一起去!”

“你好歹也抽个十块钱以上的东西吧?”

“圆珠笔怎么了?虽然便宜,但既可以观赏又可以写字!你看这支笔像个魔仙棒,我很喜欢呢!”不是嘴硬挽尊,袁晴遥是真心这样认为的,从不羡慕别人的,喜欢自己拥有的,是她的优点之一。

说罢,她乐呵地玩起了圆珠笔,口中嘀咕着“古娜拉黑暗之神呜呼啦呼黑魔变身”。

清浅的叹气声从林柏楠口中吐出,他扶了扶额,这丑不拉几的圆珠笔一定是卖不出去了才放进了奖品池……

有点无奈,昨晚他和林平尧偷偷摸摸、辛辛苦苦拆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包装袋,就换来了这么个两块钱的丑东西。

关于“赤壁怀古”这张卡片的来历,林柏楠没说实话。

昨天放学,他确实让妈妈帮他在小卖部买了两包干脆面,打开袋子,预料之中的没抽中。

他不甘心,还想继续买,但是蒋玲哪里愿意让宝贝儿子吃这些垃圾食品,果断拒绝了他,他只好悻悻然先回了家。

晚饭后,他悄悄拉着林平尧说了集卡的事,他半句没提,他想要卡片,是因为袁晴遥想要。

难得听见儿子对同龄人感兴趣的东西产生兴趣,林平尧自然一万个乐意,于是,父子二人谎称去外面散散步,出了家门。

蒙在鼓里的蒋玲还又惊又喜,怎么平日里除了上学之外一步都不肯踏出家门的林柏楠,今天居然主动提议外出了!

林平尧带着林柏楠来到小区门口的商店,买了一箱小浣熊干脆面,怕被蒋玲发现,也怕路人投来奇怪的目光,两人在街边找了个隐蔽的角落,一袋接一袋地撕开包装。

这一箱,没抽中,又买了一箱,又没抽中……

小男孩焦急地盯着爸爸手中的动作,他只能干瞪眼看着,右手没有抓握能力,他一个袋子都撕不开。

直到拆到第六箱干脆面时,目标卡终于珊珊而来。

厚厚的两摞卡片叠放在林柏楠的大腿上,他也集齐一整套三国卡了,可其他的卡片入不了他的眼,他捧着“赤壁怀古”,无意识地想象起了把卡片给袁晴遥时会是什么画面。

她一定很高兴。

想着那张带笑的脸,他唇角止不住地往上翘。

拉回思绪。

袁晴遥笑着撞了下林柏楠的肩膀,甜甜的嗓音和缺了半颗门牙的笑容让她愈发得俏皮可人:“林柏楠,谢谢你给我卡片,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突然荣升为她的朋友,还是“朋友”二字前缀上了形容词“好”的那种不一般的朋友,一种参杂着暗喜和激动的满足感从林柏楠的心底油然而生,他嘴上却装淡定:“哦,不客气。”

袁晴遥乐得开怀,拿出卡片一张一张展示给林柏楠:“我现在也是‘集卡大王’喽!林柏楠,再给你看一眼我的宝贝们,你看,这张是……”

“等一下!”他叫停了她的动作,狐疑之色跃然脸上,“卡片不回收吗?”

“为什么要回收?当然要留着做纪念了!”她理所当然地回答。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眸中的疑惑被一抹狡黠替代,他冲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点,扬起唇角,话语悠然而出:“袁晴遥,你想赚钱吗?”

三天后,小卖部紧急停办了抽奖活动,老板娘一头雾水地收回了店门口大大的活动招牌。

天知道怎么忽然有络绎不绝的学生前来抽奖?怎么仿佛一夜之间多了这么多集齐全套卡的人?为了清库存才办的抽奖活动,现在得不偿失,不得不终止活动了。

老板娘觉得事有蹊跷,却没质问过孩子们……

民风淳朴的2003年,小娃娃能有什么坏心眼?

只不过……

合理利用规则罢了!

小卖铺的抽奖活动有个明显的漏洞,即抽完奖后卡片不回收,这意味着,一套卡片可以被不同的人不限次数循环利用。

于是,有人做起了卖抽奖机会的生意——

抽一次五毛,押金两块,外加主课课本一本,不限购买次数,欢迎回头客。

第一个做起买卖的人自然是袁晴遥了。

起初,只有两个同学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前来,没成想居然真的成功抽了奖!

消息传出,同学们接踵而至,反正才五毛钱,无论抽到什么奖品都不亏。

不到一天,袁晴遥赚了二十块钱。

见此场景,冯胤懿红了眼,也学起了袁晴遥做生意,他贪心地把业务范围拓展到了其他班,乃至其他年级。

因此,短短三天全乱了套。

甚至有幸运儿窜空子兑了三次奖,毕竟全校几百号人,老板娘哪里能认得下谁抽过谁没抽过?

袁晴遥也试着再去抽了一次奖,可她就没那么好运了。

她先是傻里傻气地跑去买不冰的棒冰,又豪气地要买一整箱干脆面,还有她那张让人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想再多看几眼的可爱小圆脸……

很难让人记不住。

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她,然后没理她。

始作俑者到藏得深——

林柏楠特意叮嘱袁晴遥,让她不要告诉别人是他出的主意,这样既不会引人瞩目,到时候老板娘找人算账的话,麻烦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可怕的八岁小孩。

各种口味的脆脆冰、被一直珍藏的121张三国卡、为了不浪费食物,林平尧整个科室的医生护士帮着啃了一个星期的干脆面,以及,那个比初生小奶猫还要软糯可爱的小女孩,成为了小男孩每天去学校的最强动力。

他从此没再嚷嚷过不想上学的话。

升三年级的暑假,袁晴遥连着一星期天天去敲林家的门,还软磨硬泡地哄林柏楠一起和小区的孩子们玩了一回。

虽然如林柏楠预想的一样,他招来了一些复杂的目光。好奇、同情、掺杂几分嫌弃或幸灾乐祸,但大多数孩子还是友善的。

袁晴遥和李宝儿两个人跟左右护法似的守在他旁边,毛毛哥哥还背着他玩了滑板。

一周后,林柏楠又消失了。

当袁晴遥听到林平尧说,蒋玲带着林柏楠去外地看病了时,她还以为林柏楠又受伤了,吓得眼泪扑簌簌地掉。

林平尧笑着擦掉她脸上的小金豆,说林柏楠只是去更好的医院看看有没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让她不要担心。

之后,袁晴遥隔上三五天给林柏楠打通电话。

他每次接起电话时的开场白都是一句“不耐烦”的:“怎么又是你?”

要不是他回来后给了她一大盒龙须酥,她都怀疑他不是去看病了,而是被自己烦跑了!

假期结束,三年级开学。

新学年安排座位之前,林柏楠“不经意”地问起袁晴遥,她想换座位吗?

袁晴遥觉得无所谓,坐哪里都没差。

听闻,他回了句“我也随便”,开始不急不缓地分析:“你和冯胤懿都属于班上的中等个,坐一起的概率很高。轮换座位的时候遇到前后左右都坐着小霸王的概率也很高。”

她不明白:“概率是什么?”

他掀起眼皮看她,嘴角微扬:“就是,你很快就要被讨厌的人包围夹击了,他们会是你的前桌后桌邻桌同桌。”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根本没想过那么多,拧着眉头叫:“那怎么办啊?”

他移开视线,悠哉地翻书页,手指扣了扣桌面:“这个位子不会轮换,我还会坐这里。”

于是——

袁晴遥提前去跟小马老师申请,让她继续跟林柏楠同桌,继续坐教室后门旁的座位。

小马老师叫来林柏楠问他愿不愿意,他板着脸应了声:“好吧,无所谓。”

又一晃,时间来到了2005年秋天。

袁晴遥升入四年级,她上下学不需要大人接送了,不过每天放学还是会等蒋玲来,然后和林柏楠一起回家。

还是相同的回家路线,还是同样的沿路风景,以及,还是和两年前一样划不动轮椅的林柏楠。

袁晴遥不止一次问过他,他的右手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他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走路?

林柏楠说让她管好自己就行了,而后,给了她和两年前一样的回答:“有些东西坏了,是不会好的。”

她将信将疑,却也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关于他不能走路这件事的定义——

绝不是摔倒膝盖擦破皮了,明明能走路却哭着喊疼撒娇让爸爸妈妈背的那种;也不是卧床休养个一年半载,痊愈后又是条生龙活虎的好汉的那种。

看他似乎不怎么愿意提及受伤的事,她也不再追问,反正他坐轮椅也好,不坐也好,并不影响她和他做朋友。

多亏了袁晴遥的陪伴,林柏楠这两年转变了不少。他不再像刚入学时那样将所有人拒之门外,虽然离健谈开朗还差了一大截,但也能正常地和同学们聊聊天了。

他和班长相处的还不错。

班长最近家里添了位新成员,爸妈给他生了个妹妹,他天天给林柏楠讲小婴儿是怎样一个可怕又可爱的存在。

“她好爱哭,但也好爱笑!”

“她的手还没我的拳头大呢!”

“她的粑粑闻起来是酸的!”

……

班长分享着拥有了妹妹的感受。

林柏楠听后思虑片刻,冷静地抛出一句:“你有了妹妹,爸妈就不只爱你一个了。”

班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像泄了气的皮球:“你说得对,我爸已经很多天没陪我下棋了,爸妈整天围着妹妹转,他们好像已经不爱我了……”

“你爸爸妈妈肯定是爱你的。”袁晴遥分给班长一个棒棒糖,聊以安慰,再给林柏楠和葛冉心每人一个,轻快地说,“我也想有个妹妹,我可以抱抱她、亲亲她,等她长大了和她一起玩,我们还能互相换衣服穿!”

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模样,林柏楠眉头一皱。

这个笨蛋在高兴什么?

多一个人分走宠爱,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天性乐观且神经大条的袁晴遥压根想不到这一层,她刚才忘记了要帮林柏楠撕开糖纸,小手剥了纸,把晶莹剔透的棒棒糖递到他的左手:“林柏楠,不客气,我请你的。”

“不客气,我请你的……哈哈!”

林柏楠刚要把糖接过来,一只手嗖地出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了糖!

讨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又是冯胤懿!

冯胤懿娇声娇气地模仿袁晴遥说话,露出小魔王的坏笑:“袁晴遥,你怎么不请我吃糖?”

“谁要请你!还给我!”

袁晴遥从椅子上跳起来想要夺回棒棒糖,冯胤懿眼疾手快一个转身躲开,迅速把糖放进了嘴里。

“哈哈!我就吃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冯胤懿洋洋得意地嘬着棒棒糖,猛然,他想起来了什么,吐出了糖,还连带着啐了好几口吐沫,脸上浮出一抹惊慌之色。

“呸呸呸!我最讨厌荔枝味的……”小声哝哝了一句,他转手把棒棒糖丢进了垃圾桶。

“啊!坏家伙你还我棒棒糖!”

音量巨大的尖叫声从袁晴遥的身体里破体而出,她抡起袖子,眼看就要冲上去了,却被一只手倏地拉住。

回过头,是林柏楠拉住了她,他左手抓着她的手腕,右手肘撑在桌面上,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向前倾,随时都可能摔倒,语气听起来严厉:“你要打架吗?”

她不敢乱动了,扶直了他的身体,不甘心地哭丧着脸:“……他抢了我们的糖。”

林柏楠的小鹿眼中同样布满了不悦,但尽量避免和他人发生正面冲突,切忌冲动,切忌意气用事,是他从那场意外中吸取到的惨痛教训。

他指了指桌上的另一根棒棒糖:“这不还有一个吗?我不吃,给你吃,听话。”

葛冉心也在悄悄扯袁晴遥的衣角,暗示不要惹麻烦。

深呼吸两次,袁晴遥忍了下来。

然而,冯胤懿不依不饶,口中蹦出挑衅的话:“袁晴遥!你为什么听林柏楠的?你们什么关系?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的同桌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听他的难道听你的?”她铿锵有力地反驳。

“你和一个不会自己尿尿的瘸子做好朋友?”

“请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

争吵愈演愈烈。

全班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而来。

似是泄愤般的粗重气音从冯胤懿的鼻子里喷出:“我看你和林瘸子放学一起回家,下课了也呆在一起,你们就是一对!怎么,你长大以后要嫁给他吗?”

“……我没有!你别胡说!”不知话题怎得扯到了意想不到的方面,袁晴遥愣怔几秒,随即激动地辩驳。

“不然你为什么处处帮着他?”

“我只是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需要帮助的人那么多,你怎么不帮别人?”

“爸爸妈妈和马老师让我多多帮助林柏楠!”

“马老师还让你帮我学语文呢!你怎么不管我?!”

“我……”

喉头一噎,她自知理亏。

四年级推出了“帮扶计划”,一个优等生帮助一个后进生,而袁晴遥好死不死抽到了冯胤懿。她不想和他有更多的交集,就没主动给予帮助,他又对学习不上心,也没来找过她,所以,该计划在他们这里形同虚设。

而袁晴遥片时的凝滞,让小霸王们以为他们抓到了她的把柄,唯恐天下不乱的男孩们七嘴八舌、添油加醋起来。

乱糟糟的闲话像被一杆子捅穿的马蜂窝,呜嗡嗡逼近,毫不留情地将袁晴遥吞没——

他们说她喜欢林瘸子。

他们说她和林瘸子牵过手,还亲过嘴。

他们说她以后是林瘸子的新娘子。

袁晴遥难以置信地后退半步。

她只是依照父母和小马老师的嘱咐好好善待需要帮助的林柏楠同学……

可没想到,她自以为是助人为乐,在同学眼里,他们居然是成双成对定终身的关系。

莫须有的男女之事对十岁的小女生来说是既是羞辱又是伤害。

委屈来势凶猛,如一条盘踞于心头的大蛇,吐着信子以吞象般的气势钻出喉咙。大颗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袁晴遥哭着甩开林柏楠拉着她手腕的手。

趴在桌上,她脸埋在臂弯里不住地抽泣。

冯胤懿似乎没料到会惹哭袁晴遥,瞬时慌了神,手足无措之余,他拿林柏楠撒气,一脚踹上了林柏楠的轮椅!

轮椅没拉手刹,轮子受力向后滑去,靠背重重地撞上了旁边的课桌,林柏楠险些从轮椅上摔下来!

重重的撞击感冲击了林柏楠的大脑,却远没有被袁晴遥甩开手的那一霎来得猛烈……

倏然一空的左手,捎带着男孩这两年好不容易寻回来的自信与快乐,一同从指缝中溜走了。

葛冉心和几个同袁晴遥要好的女同学将她护了起来,有的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安慰,有的跟小霸王团体争吵。

班长试图维持秩序,其余小霸王自知理亏,象征性地还了几句嘴之后惶惶然散去。

直到上课了,袁晴遥还没止住眼泪。

老师在讲台上讲课,她在下面用手背拭去泪水,发泄似的记着笔记,每个字都写得很用力。

目光一晃,她看到了那根棒棒糖,圆圆的眼睛里含着气闷和委屈——

她抓起棒棒糖扔进了垃圾桶里。

硬糖与塑料桶壁碰撞而出的闷响声,敲打着林柏楠的神经,那双小鹿眼不再有湛湛光亮,暗淡的如当初重逢时那样。

那天放学,袁晴遥二话没说背上书包走了,而林柏楠一言不发地抱着书包等蒋玲来,安静的犹如一尊石像。

仿佛再现了二年级入班时的场景,但是这一次,小男孩没办法催眠自己,假装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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