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佰贰拾玖 “你是狗么”

“母亲。”

她那张冷艳的面孔之上浮现一抹恰到好处的幽光,近端远凝时,旁人皆以为不过是黑暗留下的一点幽影。

瑶姬颇为忌惮的望着江宴,徐徐道:“宴儿……今夜你不在自己的房内休息,怎么来找母亲?”

江宴起了身,亭亭娉娉的身影正在耀目的昭示着她已是个初具琢玉形态的美人,淡淡的抬睫,淡淡的启唇:“……还是妹妹的事情。”

瑶姬听见这话,不知为何,心腔像是被什么东西细小密麻的扎了一下,流出无动于衷的血液来。

“我听说了。神兵带上来的那少年,什么都不曾说,我便……”

此后谨慎如璇玑排列的话语尽数被唇山齿川淹没,江宴也只得忍耐下不甘躁动的心火,勉强笑道:“听母亲的便是。那,宴儿先行告退了——”

管玉儿一直在外侍候听命,浩瀚黑暗之中见到那抹决绝身影行来,不由得柔顺垂面。

夜凉风重,肃杀的近乎如残酷物主。饶是洛阳这样的地方,也难免不被昆仑的天风所影碍,故而今夜江宴前来时,管玉儿早早的便捧来了一袭乌锻兔毛的宽大披风向前侍候。

如今见江宴已出,管玉儿卑奴着花颜将脊骨弯的如一钩冷月,讨好的奉上那袭披风,江宴冷眼相望,杀光四溅,修长手指淡淡掠过柔软瑟瑟的毛,咬着一口贝牙低声颤压:“她最好——给我死在外边儿。不然,日后的日子有她好过的。”

她淡漠的披上那袭披风,正欲践夜影花馥回到自己庭院,却忽而惊愕的望见宽大的道路之间不知为何又列燃灯火,那名年老的管家浊透着眼眸徐徐的朝着大门行去,地上残花枯枝被月践踏被人践踏的琅琅。

管玉儿怯怯地用双手秉持着一盏照明的灯火,眉宇抖落几分困惑。

那扇巨大沉重的门恍然向两旁打开。

巷间清霜冷冽涂地,可门前站着的,却是一名风风流流的少年郎。

他眸色清凉,俊骨风皮灵秀傲然。

一霎那,江宴浑身都好似僵硬的死去。但又是刹那,恍惚活了过来,从沉闷的心间乍起灼浪甜蜜,顷刻便吞食掉了她方才的所有愤恨情绪,连带着攥细带的双手都冰凉后又火热了起来,唇边悬着一抹震撼的浅笑,正欲开口迎上去——

谢临歧的手边似乎还带着什么。但因为在阴影之中,那截东西又是乌黑幽亮的,方才根本没有瞧清楚。

谢临歧淡漠的颤着幽丽的长睫,喟叹一声:“回来。”

那截乌黑的东西委委屈屈的现了行。

江迟的一只手兀自挣扎的护在自己鬓旁,另一只修长的手紧紧地勾着另一只同样漆黑温热的物体。

她颇为幽怨的幽幽回凝,向上望了望,满腔的炼狱烈火瞬然化为一波柔弱春水,面上一派憨厚老实,声音微弱的不行:“我又没跑……”

谢临歧唇边浮出一朵如莲光明的笑意,声音疏懒平和:“那你方才跑什么?”

江迟沉默了下,“世子殿下,你没有发现美的眼睛——方才那儿有一只特别乍眼光亮的鹦鹉,我想去看看的。”

几丈之外的江宴,却是从鬓顶一线凉入了足心。

她一双艳丽狭长的眸眼心神不宁地颤了又颤,恍了又恍,冷薄唇线因为用力碾着里瓣唇肉而显得苍白冷酷,月色难融,冰雪千里,皓山碎裂。

那管家先是行过了礼,方从匆忙震撼之中醒悟,慌慌张张的遣人去领回来江迟。

谢临歧翩然松手,江迟旋即如得大赦般正欲遁走,身旁的谢临歧冷淡淡的开口:“狗。”

江迟沉默了一下,面露萧瑟忍痛之色,悻悻松开了手。

江宴的声气低如流渠,字眼模糊。“我就这么比不上她么?”

身侧的管玉儿回过神来,茫然的“啊”了一声。

眼见着谢临歧连旁的眼神都并未有情施舍,江迟也归府,江宴不甘,欲上前开口:“世子殿下——”

谢临歧蓦然回身,挺秀有神,却是淡淡的望向江迟。

“半月之后,我叫符鹤亭来找你。”

被压榨法力半晌,深感自己找错了人结了孽缘的江迟忍痛地点了点悲伤的头,依依不舍地望着那只根本就没正眼搭理过她的狗,又是一郁结。

穿过大门,穿过丛丛火光,江宴忽而对着她道:“你凭什么赢我?”

江迟闻言,抬起细长的鸦睫,“噢?”

江宴双眸似染血,一双手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插入玄妙掌纹之中,鲜血直流。

“我等了他那么久……为了他,我被拿走了神魂,你,一个将死之人,拿什么赢我?”

江迟清丽面孔上亦是一抹长久的震撼之色,不显愚笨,却是娇呆。

旋即,她轻柔一哂,皓齿如雪莹展露明媚弯曲一线,眼瞳幽深丽色。

管玉儿还在惊诧于江迟的疯病怎么如今看着像好了,就听见那姑娘绽出一抹温柔的笑容来,声音清冷如雪。

“你是狗么?”

管玉儿的瞳神被她这句话骇到惊恐放大。

旋即就见对面那胆大的姑娘又是一笑,“你送他条狗,他自然也乐意多看看你。”

言罢,翩然行去。

管玉儿清澈明晰的视线一直跟随她入第二重深院,直至消失不见,她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江宴清瘦的身子颤的厉害,清明理智全然焚尽成枯骨余火,一线明萌的杀意毕露,冷然大力甩撩身上沉厚如铁的披风,郁郁行去。

她踏着满地琳琅破碎的月意苍然行去,像一抹化冰的棱刺,只身孤影的怆然。

许久之前朦胧封锁的记忆接踵而来。

她单恋明爱五年的少年郎,近乎偏狂绝望的行事。

他是她灼烫余生里唯一的一捧剪水皓月,盛怒薄情,千般姹紫红嫣的爱恋,栩栩的烧着,又复而死去,再活过来,人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若不是她。真的不是她。

她的存在提醒着她,有一个天资如此的人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天资,夺去了本该只属于她一人的荣耀满身。即使被天地厌恶、众神鄙弃,仍然也要逆流峥嵘么?

……不该的。那个人在她仅有的记忆里,就应该像一条奴隶一样,永远卑躬奴态,永远被巨灵、天神的心计玩弄,甚至她都不该笑。

不知何时起,洛阳又悄然流传了一波新的雪白谣言。

当事者便是洛阳那位“玉阎罗”,还有一只鸟儿。

谣言哪儿传的,不清楚,只是洛阳流传的版本诡异艳丽的就像春天里的花似的。

这话已经荼毒到宁王府了,连带着符鹤亭听完不下数十个版本面色都颇为震撼神动,外出任务归来时没少愁苦满面。

他报给谢临歧时,勉强众合摸鱼了一番,最终归谈出一个不痛不痒最接近真相的故事:江迟被谢临歧的气息震撼到了,人也不傻了。

谢临歧愣是眉毛都没抬起来过,冷薄唇边翘起一丝浮影的笑意。

“这、种、蠢、话——”

他身侧的暗仙颇为严肃正经的绷着面皮子,薄怒地嗔了一声符鹤亭,黑脸美人般的道:“你也信?你真的信?你不会是魔族的细作罢?”

宫内照常,一切运转平常。

皇帝的身子愈发的孱弱病态,如今已经连朝会也不能按月的上了,勉强的靠着几副名贵药方虚虚地吊着那可有可无的命数。

自然,他若是一驾崩,朝中各方增长消融势力难免又要重新打决,各种黯淡的鬼魅祸心又活络了起来,将视线对准了朝中尚存的七皇子,萧琢缨。

被众臣工、神仙,以阴晦深意目送多日的萧琢缨自如得权的来回蹦跶,最近的一次已经快要触及到谢临歧的人了,又生生收手退了回去,直叫符鹤亭忙的憋屈又震撼,连吐几句:“简直有病。”

承明殿内一片碧瓦水烛虚台,从进殿起一直绵延坠入皇帝寝榻旁。

萧琢缨去时,本是初秋的肃杀风气,不知为何在他身上抖落一身的琳琅薄雪,薄薄冷冽的贴在他如峨山修长的鼻、如剪水秋影的眸上一寸鸦睫处,进殿时被皇帝好一番的笑话。

因为提防着洛阳阴晦的雨气,殿内早早的便生上了暖秋的炉火。连带着四面的窗也被婢女用锦帷死死的以珠线绷住,室内顿时温热了起来。

萧琢缨卸去了身上的披风,唯独留了一身亲王的的金紫螭云服在里头,衬得整个人气韵沉秀明明。按照惯例他本该封藩,但至今未实行,连自己的府邸也未修建的完成。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归功于眼前这个人。

他的神色仍然是温吞内敛的,气质儒雅随厚,一如当年少年时。

可他如今已不是少年了,宫内宫外的凡人人人自危,除却他这个名义上幸存的皇子,不知还会有人看着他?

萧琢缨微笑着,眼处明晰神光熠熠,竟似脱胎换骨般,有了别种的风华蕴意。

“父皇,太子哥哥如何了呢?”

即使那个名义上仍然存活病着的哥哥已死,但萧琢缨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平和的日日照常询问他的去向。

萧晚衣费力的躺在榻上,室内熏腾的各色沉重馥郁浓香直叫人发呕,可他仍然尽力尽心的微笑着:“他啊……怕是要不行。太医的药日日都开着用着,就是不见好转,梓童也是。”

法相严明。神仙众首蛇尾,佛口脏心。

萧琢缨不知为何出神的想到这几句,旋即扯出一个冷淡敷衍的笑容,“魏国公府的那对儿姊妹的事情,已经安排的差不离了。至于那位,臣倒是并未与她见上面。她也才回来几日,又是疯疯癫癫的,近日受了宁世子的福愿倒是清明了,且容臣再观摩观摩罢。”

瘦瘦弱弱的。清丽的面孔。弱小的身影,强大的血脉。他可以尽情的掌控撕毁。

萧琢缨兀自笑着,皇帝身侧惯用的内宦此刻已经谨慎的踏步行来,像是有事情要做。萧琢缨也不再多停留,懒洋洋的起了身,微笑着退下,刹那光影轮转如雪如石,他瞥到了让他极为惊颤的一眼。

那内宦面容丽然不似寻常,望着少年风气十足。面带微笑,大步踏去。

这张面孔——

萧琢缨的面色悄然变了变,旋即苍白了一瞬。

那个人今日当值的应是金华殿,他的弟弟此刻在他的府邸受看押。

那么,这个人是谁?

他眩晕地退着,望着忽然各色的人群就如狼似的扑了上来。

眉宇分明还是桀骜之气的太子正身着玄衣而来,朗朗俊丽,一双研墨下纸招的双手愧疚的牵起龙榻上衰弱的帝王的双手。他的身侧有花颜女者,身着翟衣翩翩,薄情的眼眸之中悬着泪珠,切切凄凄的说着什么。

他忽然感觉此刻明黄飞舞艳色的藻井、四周碧砖澄台皆是幻象。

皆是幻象。皆是幻象。

刹那圆满,刹那寂静成死白。

萧琢缨缓缓的勾出一抹深意的笑容,恭敬的退下,眼前的太子与皇后皆成为支离的杯中酒影,碎裂满地有声。

他徐徐的向殿外的青天望去,被灼伤了眼,眯上,又复而徐徐的开了。

“幻术……果然如此。”

他是时候该对那个人动手了。

想到如此,萧琢缨忽而觉得踏实了一点,许是因为即将得手的隐秘欣喜,让他一时面露喜色。

殿外明黄一檐上各色沉脊玄兽镇压开明,凉瑟如水的风翩然而去,将他的一身袍子吹得鼓雍如梦。

如果可以——

他本不想用这种极端的东西扼杀掉那样一条的命。

她还年轻,兴许还能挣扎几年,最惨不过是当了她阿姊的替身,白白丢失掉那样一条芳华的命。

可如今不一样了——

萧琢缨垂睫,掩去眸底一点儿冰封的冷意,想起自己被戏弄的这般,忍不住又是躁郁心火如沸如焚的裹着五脏六腑。

师兄的债——

师兄的哥哥的债——

秋风寂寂,凉池萧瑟,如花锦鲤去尾不见,满池浮着白白露着雪腹的死鱼。

就让她还罢。用自己的命。

反正神仙也是不护着她不管她的,她也注定是要平白无故牺牲掉她自己的,为什么不可以死在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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