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风来坊之中最好的酒名为千秋雪,别的不提,这里的酒是极好的,比起千秋雪更好的,就只有解金貂了。

一年只出几十坛,千金难求的好酒,一大半是去了四宗。剑宗每年定下十五坛,偶尔比这个数更多。秦非明在剑宗九年,也未喝过解金貂,他对酒好不好很不在意,只是入口之物,不需如何费心思。

琅函天抚须淡淡微笑,虽然不过半年,此时见了一面,恍若隔了许多年。

秦非明道:“辅师,久不见了。”

“虽是很久,能再见你,老夫心中甚慰。逐你出剑宗那一日,老夫还在竹剑门,唉,可惜了。”琅函天叹道。

“原来辅师是来安慰我,倒也不必如此,”秦非明看了身后一眼:“辅师不知,自从离开剑宗,我另寻他法,混得也不差。你到风来坊来,楼下最盛的一局,赌的是我生死。”

琅函天想起方才进来之时的盛景,叹了一声。

楼下的赌局有两个最热闹,一个赌无常元帅下一个要制裁哪个恶人,另一个是赌剑魔与千里平峰言旭江的一战谁生谁死。风来坊本就是个赌坊,闹了一番噱头,弄得很是热闹。

琅函天这一声叹了,秦非明端起杯子,喝了口酒。

“说来,地室那一日,究竟发生何事?”

秦非明心底一动。

这是琅函天的试探,还是错失?竟然说出地室那一日,琅函天是不想再装模作样,想在这里动手了。

“辅师说的哪一日,我可被关了许多日。”秦非明浮起一抹冷笑:“辅师虽不在剑宗之中,看来登高望远,剑宗发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吧?”

琅函天笑了一声:“宗主心慈手软,老夫远在他处,可不曾料到。”他又一叹:“年老之人,还要对后生小辈动手,老夫也是不忍啊……”

一声叹息,秦非明端起酒杯,笑道:“还有半壶酒,不急于一时。辅师,不妨再教导小辈一课——是你告知神君,我是地织,不是和仪。”

说到此处,琅函天端起酒杯,悠悠一晃,杯中人影浮起得意的笑意。

“是啊。”

这一声之下,秦非明闭上眼睛。

“小辈天真,自以为捕风捉影就能寻过去根底,却不知老夫留在剑宗多少年。”琅函天缓缓道;“老夫也想一问,你又为何寻根究底,调查过去之事?”

秦非明睁开眼睛,淡淡道:“我与他夜游之时,他是天元,又是星宗之人,你虽有怀疑,也不能凭这一点怀疑……是了,你身边另有一人,不是天元就是地织,帮你底定此事。”

琅函天不言,眼底精光一闪,道;“你还没有回答。”

秦非明嗤笑一声:“辅师还没有教我另一事——为何要派人追杀我?我纵是对你不善,也不过是一人,为何不能放过我?难道就为了我询问当年之事,你就要害了我师父,再派杀手追杀?”

琅函天心头一凛,缓缓道:“原来如此,你对神君提及逐客无消。”

秦非明冷笑起来。

那天在地室之中,他对玉千城说,逐客无消一定是死了。

如果琅函天没有杀人灭口,一切就会不同,他就不能逃过那一劫。玉千城没有心慈手软,那一天,动了杀心,纤毫之间,秦非明忽然想到一件事——琅函天做事不择手段,与过去有关的人,与女儿有关的消息,一一抹除干净,旁人毫无怀疑。

一个人什么都会变,唯独行事之法,越是经历年月,越是顽固不化。与琅函天过去风流有关的知情人都死了。那么逐客无消作为漏网之鱼,一旦显了痕迹,有什么理由不死。

于是他对玉千城说:我师父一定死了。

玉千城果然起了疑心,但这疑心还不够。秦非明又说,他死得看不出什么,但一定有什么,因为他知道了一个不该知道、不该记得的秘密,又把那个秘密无意间告诉了我。

什么秘密?

“我一直觉得辅师……并不想让我赢,”秦非明缓缓道:“辅师教我,用了十分的真心,但你教导之时,常常歪到别处,星宗掌法与典故,学宗术法与源流,虽十分有趣,却让我觉得,辅师其实很不希望我在天元抡魁上夺魁。”

“哦,老夫为何如此期望?”琅函天神色不动,淡淡道。

辅师并非无儿无女。他有一个骨肉,一个女儿。秦非明忍痛说下去,你也有儿子,你告诉我,你会为了外人争权夺利付出,还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儿子?

玉千城一怔,神色忽然变了。他说,那又如何?

秦非明看着他的神色变化,抓住一丝希望:你放我走,他自然会来杀我,因为他不会希望你知道此事。有儿女无妨,但他怕你知道,必有其他安排。他来杀我,需要避开剑宗之人,届时你就能测知辅师瞒着你的底牌是哪一张,打得什么主意!

玉千城冷冷看了他一眼——这番说辞,玉千城信了,只要信了,秦非明就不会立刻就死在地室里。这是一个诱饵,会引得琅函天亲自来的诱饵。

而琅函天果然派出了杀手。不在剑宗之内培养的死士。

秦非明没有说,也不需要说,琅函天在这里找到他就说明了另一件事——当时玉千城按照他的提议,在查探琅函天底细,如今和琅函天两人之间起了猜疑。

“因为辅师,也想做神君。”秦非明一哂,他想明白这个道理,太迟了。

若一开始,若从他隐隐发现琅函天不希望他赢的时候就想到症结,他就不会走错方向,以至于被人发现。琅函天时时刻刻都在注意他,找他的错处,想方设法,只为让他不能参加天元抡魁。

“小子狂妄,看来,今日老夫只有代你死去的师父教训你了。”琅函天忽然一笑:“你虽知道了许多,却又不够多,罢了,老夫要下课了。”

“辅师问我为何要寻根究底,容我回答这一问,”秦非明笑了一笑,一缕黑发垂落耳边,在白皙的侧脸轻轻摇晃:“横竖我不是辅师对手。”

琅函天掌力吞吐,如此之近,秦非明却无惧怕之意,更不说逃走挣扎,他心头疑惑顿起,缓缓道:“还有何话?”

门外,一声咳嗽声。

秦非明:“我的话说完了。”他忽然一笑,笑得十分招摇,却也十分苍白,鬓发边藏了汗珠,一伸手,做了个相让的手势:“辅师?”

琅函天忍怒道:“是谁?”

“星宗颢天玄宿,如约前来,不知是否相扰。”外面人温温和和一声,秦非明摇头叹气:“这里与四宗皆有往来,为何辅师会以为只有你一人与我相约。我们相约夜游,当然也能约来救我一条命。”

“秦非明……”

“嘘,”秦非明竖起手指,抵在唇边:“我已离开剑宗,无力再问四宗之事,也管不得辅师的闲事。辅师若要再来找我和身边人麻烦,就是逼我将所知之事公之于众。”

“你毫无证据,有何人会信?!”

秦非明摇了摇头:“辅师再想想。”

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外面低低咳嗽一声,秦非明淡淡看向门外,他的目光清亮温柔,动情动了几分,便不是从前那般模样。

琅函天长叹一声:“后生可畏。老夫……便信你尚有自知之明,清楚其中利害。”

秦非明道:“辅师慢走,不送。”

门开了,颢天玄宿微微惊讶,琅函天看了他一眼,转身去了。

“你来的早了。”秦非明脸色顿时转白,伸手提起酒壶,却也在发抖:“这杯子还没有用过,酒……我喝过,别人没喝,你要不要尝一尝。”

他强撑如此,颢天玄宿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非明,你在潮期。”

“你过来,”秦非明倒了酒,仍不看他,窗开了也不觉得如何舒服,外面分明是夏天,风也是很热的。颢天玄宿一走近,秦非明就迫不及待的投怀送抱,将他环腰抱住。

“吾偶尔觉得,”颢天玄宿低低道:“于你而言,吾只是人型药包,方便你轻缓一二。”

秦非明抬起头,浮起病态的潮红,呼吸灼热:“那我就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颢天玄宿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到耳垂间,秦非明在他掌心磨蹭了片刻,声音虚弱:“颢天玄宿,我的内力……不存了。”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

那是一条死路,追寻本不能久长的剑道,证明这许多年来地织的能达到的尽头是否另有别法,从来不是没有代价的。

颢天玄宿低低叹了一声:“你可会怪吾。”

怪他从来没有拦过。

“不,”秦非明颤声道:“颢天玄宿,你、你……不抱我,至少先咬我一口。我忍不了了。”

劲风闪过,门顿时拍上了。

秦非明唇瓣麻痹,刺痛得不必照镜子,也知道不能出门随意见人。他下意识往旁边一摸,颢天玄宿比他更快,按住了面具:“非明。”

他在诱哄他,秦非明一个地织,抵抗力十分薄弱,慢慢垂下了手。

“吾很想你。”

秦非明面上顿时烧起来,他躲不开这个话题,后颈还痛着,颢天玄宿这样说着,便让他觉得没有一点水分,时时刻刻都在想他,想得让他这个撩了就跑的人薄情十分。

而颢天玄宿刚刚救了他一命。

以身相许,也正是时候。

想到这里,秦非明抬手抚摸情人的脸,这样抚摸,更令他心头炽盛,颢天玄宿心知肚明,略一犹豫,便将他包入怀中。

地织咬着后颈,却不肯真正用力。

用力会疼,天元肉疼,而秦非明,他心里也会疼。

这一刻,他闭上眼睛,低声许诺:“颢天玄宿,我想和你在一起。这一次是真的了。”

虽有许多顾忌,在这个人面前总是不同的。

颢天玄宿闻言,笑了一笑,这个答案比他想象的更好——但他不能就这样轻易深陷,地织一贯会骗人,走投无路时的许诺不可轻易信任。

“我们回去。”颢天玄宿刚说完,秦非明忽然推开了他。

翻脸好快。

“小宁怎么回事——一夜之间,处处都说他是什么名医?”秦非明想起此事,心中闷痛,如同被蛰咬一口:“传言这么快,谁在其中做局?”

颢天玄宿一怔,对上地织的目光,缓缓道:“非明,你大可放心,这一局是学宗和刀宗联手。你的朋友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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