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第九十章

记忆一下变得清晰了,小宁躺在船上,视线里模模糊糊的东西沉下去,暗下去,隐隐约约,他听见一个娇柔的女人嗔道:“他长得也不如何,就不能挑一个好看的嘛。说是地织,看他的手,粗糙的不像样子。”

徐福道:“他是大夫,有一双好看的手,谁敢找他看病。”

“好看的手如何看不了病了,他的手若是很好看,没病我也要去看病。”

“一流的大夫要开药,一要通晓药性,二要明辨病人情形,宁无忧出门采药,自行处理药材,还要上门给人看病,这一双手可比你的手要紧多了。”徐福缓缓道:“绿萤,你的身体也许一时不能适应,偶尔会被他左右,这不过是片刻的情状,不过有一件事,等你入体之后,要探查他记忆之中那个人说的是何人。”

女人微微一怔,又看过来。

宁无忧动弹不得,他路上留了记号,不知能不能被丹阳侯发现,事到如今,他只觉得十分困顿,那个女人又轻轻笑了:“看久了也还行……怎么了,你怕那人十分难缠?”

徐福微微一笑,道:“我信那人十分难缠。不过么……”他沉吟片刻,道:“只是,宁无忧是难得的逸才。地织往往在某些细微处十分敏锐,他在药材辨识上颇有特异,但年纪轻轻,当也下了苦功。”

他当然下过苦功,这是吃饭的营生,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睡得安稳,都靠他这偷偷学来的营生,要用来讨饭吃一辈子,自然是下了很多功夫的。

他见过的药就能找出药材,还能分出什么手法,到后来加了多少分量,是如何调制都能摸索出来。这是他最得意的一处,另一处,便有些不能启齿了,他惯用一些便宜的药草开药,这些药草虽不怎么难得,用起来效果也不差几分。

这穷大夫的手段是叫别人也能放下心,要怎么细细研究如何下药和改药方,谁也不知道他下过多少心血。但他知道,这些心血若没有一个念头撑住,不是那么轻易能倒下去的,当一个大夫,当一个叫人喜欢的大夫,又何来那么简单。

是啊。

何来那么简单,若只要将他的神智毁去,夺走了记忆,就能变成一代神医,简直可笑。病状轻重不同,一样的药方都要小心调整,徐福心里必然清楚,不清楚的只有绿萤。

不是宁无忧被绿萤取代,而是两者记忆相融,让他以为自己从一开始便是徐福的手下,在中原的饥荒之中救下来的苦命女子,一心一意不顾善恶的为徐福卖命。他们相依为命许久许久了,接着,绿萤会对医书逐渐入迷,帮徐福研究长生不死的药方。

船身轻轻摇晃,划破水波,小宁流了许多眼泪,手指慢慢动了动。他的神智十分迷糊,直到离开道域之前都不会清醒,现在他又看到了徐福递给他最后一颗药,为何没有觉得不对?徐福不想让人追上来,一开始给他伤药就该一起给了,那颗药明明是让他昏昏沉沉难以醒来的药。

小宁只能在心里挣扎,他挣扎的十分吃力,不一会儿,有什么东西咣当一声倒了下来,接着他知道是什么了,那是一个炉子,炉子倒下来了,船夫没进来收拾,煤球滚来滚去,烫的他脚缩了一下。

那一缩让小宁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眼前有一个很小的酒坛。

酒坛。酒。

他想起了那个人,在打鱼的时候也会带一壶酒,有时候是一袋酒,那个人不会带一个小炉子慢慢温酒。冬天寒冷的时候,为了他喝酒,他们会在厨房里用小炉子温酒,那时候,西江横棹就会跟他一起喝温吞吞的酒了。

离开道域,他怎愿意离开道域?他还没有告诉西江横棹,那一天他多么高兴,有多么高兴就有多么痛苦,他以为那个结局对他们都很好。总不能叫西江横棹养一个别人的孩子,看着那个孩子长大,他多无耻才能去这么说。

现在,他后悔了——万一西江横棹答应了呢,那时候,如果他……他说了无耻的真心话,最坏还能如何?不过是这样了。

小宁咬住牙关,他害怕极了,秦二有没有回来了。秦二会不会发现,他会怎么样,将来会怎么样——他挣扎了很久,手软绵绵抬起来,落在了酒坛上。

酒坛倒了。

东倒西歪的酒坛轱辘轱辘一阵撞在了炉子上,酒泼出来,火一下子烧了起来。船夫惊呆了,进来想救火,看了几眼再不敢停留,扑通跳进来桃源渡河。清晨薄薄雾气里,火也在雾气里,突然小船剧烈摇晃起来,摇晃了一会儿,侧翻过去。

秦非明捕捉到了一丝气息,他躲在树林里,就算如此,白衣并不适合夜袭,他穿上这样的衣衫本就不是为了夜袭,但当他要躲起来的时候,能抓住他身影的本就不多。

那一丝气息是玉千城的气息,当然是玉千城的气息。

在知道无情葬月是地织的时候,玉千城就提前准备好了种种,无论无情葬月将来要做个剑客,还是和风逍遥一起过日子,还是过日子过不下去再回来,玉千城都煞费苦心做好了准备,提前应对各种可能性。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对天元的种种做好可能性呢。琅函天最不该的,就是走进玉千城的书房,拆开玉千城写的信,一个死去的神君无关紧要,琅函天几乎就要抓紧剑宗宗主、道域神君的权柄了。

秦非明乐意看见辅师稍稍高兴一下,那一刻之后就是无边无际的深渊,他站在深渊旁边,看这坠落有多久。高兴一下又跌入地狱的滋味如何,差一点点就能得偿所愿的滋味如何,他在那一天后追着墨家的据点穷追猛打,琅函天在哪里睡过一夜,第二天那里就会化为焦土。

这游戏该结束了,小宁醒了,他也不耐烦这样纠缠了。

琅函天手持天师云杖,这一战之后,他就要离开道域了。

因为快要离开道域,这一战并无战略上的意义,现在剑宗没了谋划的余地,琅函天一想到那一天,胸口的窒闷又一次浮起来:“南泉林隐,老夫亲来此地,还不现身么?老夫倒是一直想与你见一面,当年一别,岁月如梭,转眼之间你也成家生女,后继又望,老夫也为你不胜欣喜啊!”

树林里娑娑风声吹过,秦非明缓缓自树后走了出来。

他一现身,琅函天抚须微笑:“年岁渐长,修养可不见长进。老夫苦心教导,可惜你顽固不化倒也罢了,眼高手低之甚,远胜从前。”

秦非明漠然道:“辅师的论调,当真叫人厌烦,从来没有人凭嘴舌胜人一筹……哈,我倒是忘了墨家矩子应不在此列,他若此时此地看见辅师,当说什么?几十年苍苍白发,隐妻舍女半生辛苦,命丧后生小辈之手,一败涂地,莫过于此!”

“小子,”琅函天声音一冷:“今日,老夫就送你父女团圆,重聚天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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