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第七十二章

秘密是有保鲜期的。不被人知的秘密封存起来,藏在尘灰飘荡的柜子上不见天日,这秘密尚且新鲜有用,但许多以秘密为生的人会在夜半之时惊醒,后知后觉的抚摸藏在不见天日的秘密,因为他们知道,秘密一旦被人取出,后果难以设想,更难承受。

就像一件小儿的衣衫,引动暗潮汹涌,担忧惊悸,秦非明潜入旁人家中探望自己的骨肉之时,颢天玄宿也怀着一个秘密悄然站在星月之下,今夜有长风,淡的薄薄一片的月亮,点点星光,没有浓云。

这个秘密没有束之高阁,就在他掌心,滚烫疼痛,他低头端视之时,目光是平静的。

一个决定将秘密取出之人,心情会很不同。

这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刻意的把秘密珍藏为秘密。秘密不仅危险,还往往裹挟着看不清楚的代价,但颢天玄宿说不出口的秘密在于,这个秘密是自然而然的萌发,到他不能不端视,到现在已经无法在藏下去。

“缘绝?”

“缘绝。”颢天玄宿顿了顿,语气很平静:“吾想问清楚,有何方法让他不受种种束缚,尤其是吾与他之间的染醍。还有……入魔之事。”

江山如画苦笑了一声,道:“小友,这一阵学宗诸般忙乱,你突然来访,我还以为是星宗有事……这少年人之间的情爱,我不方便置评,但有一事,当初霜天玉珏所用之时,若预见今日,我就不会出这个主意了。”

颢天玄宿道:“吾此来,也有担忧此事之意。”

霜天玉珏本有镇压邪祟,控制心魔之意,心魔借由面具成形,突破地织身上本有的限制,秦非明以此不必再去苦苦维持原本的退化,一举入了新境,和玉千城一战而不见落败。那一战后,心魔炽盛,不得不以霜天玉珏压制。

这玉珏分为两只,互有感应,在秦非明入魔之时,颢天玄宿亦可感知,唤起清明神智,但江山如画不曾提及另一个重要之处——玉珏所持之二人,不可长久分离,一旦玉珏失去感应超过三个月,镇压的心魔不仅难以收拾,甚至更为炽烈,重则经脉逆行、爆裂而死,轻则神智时常,沉迷梦境,难以清醒。

颢天玄宿心底重重一沉。

“吾以为……你对他并无恶意,”颢天玄宿许久才说话,维持着淡淡的态度,语气间不如方才那样温和:“至少,你帮了他。”

“是啊,”一个声音从暗处酸溜溜的冒了出来:“我也以为你转了性呢,大哥,你还真是一手好人,当得真不错啊!”

江山如画微微一怔,看向亭子角落之处,为了避开旁人,他没有让人知道星宗的天元来访。这自然是一种妥帖的照料,颢天玄宿是星宗后辈,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这里见过面,哪怕再平淡无奇的闲聊,也会变得难以捉摸。

但梦琼楼竟然跟了来。

“阿琼。”江山如画无奈的说了一声,又转向颢天玄宿:“我对他如此建议,并非出于恶意。心魔终究是邪道,于人于己都是大害。当时他破了风灯雨栈楼的悬赏花红,我将面具借给他,以解他宿怨……宿怨之后,心魔大不如前,只需借你之力,日后也无多少妨碍。”

“胡说八道!”

梦琼楼阴阳怪气一声,又接着道:“你真以为他心魔大消,就该用纵横九字诀之中的阵字一绝,阵与镇同,用霜天玉珏分明是趁着他还信你,怕他日后重入魔道,无法无天,难以控制,想借着天元之力镇住他。”

江山如画叹了一声:“这样说,也无不可。但你要相信,我借他面具,也是因为风灯雨栈楼本为你所创,当初是你说过,风为灯,雨为栈,你创建之初是为了无路可走之人一点契机,一次援手,阿琼,你以为我为何要救他?”

梦琼楼顿时不言,过了许久,颢天玄宿打破两兄弟之间争执,拽着话题回到正轨:“此事吾会与他商量。吾想非明也很清楚心魔并非长久之道,若他不介意,吾尚可为其镇压心魔……”

“不是心魔,”梦琼楼道:“镇住的是筋脉和真气,入魔越深,镇住他越是容易。霜天玉珏本为东山青玉,蕴梦而生……算了,你们都要缘绝,不提也罢。”他突然失了兴趣,自暗处显出身形,瞧了一眼江山如画:“我回去了,继续守那小子去。”

梦琼楼走得很快,徒然留下江山如画。

颢天玄宿已经明白了,理智上来说,他还能体谅江山如画的举动,在那场胜利之后,江山如画预见到了一些危机。

心魔之说,与性情一般,担忧心魔,也如同担忧秦非明的性情为人。颢天玄宿很想说,这样的担忧很多余,他想为非明辩解一二,不了解当初发生了什么,这样擅自断定了的“准备”,一旦发觉,难免伤人。

他的冲动和维护被深深的疲惫淹没了,在开口之前,在想要说什么之前,颢天玄宿浮起一缕若有似无的苦涩:“等他知道,定会取下此物。”

“此事……唯有你们二人同心同意,方可取下。”江山如画叹了一声:“在此之前,你们还是谈一……”

火光忽然闪亮,远处隐有人声。江山如画不再言语,道了一声:“小友先回去吧,看来今夜难得清净了。”

梦琼楼悻悻回到院中,泰玥瑝锦给了他一眼,似是谴责他一般,但他回来了,泰玥瑝锦也就走了。

地牢里一阵安静,夜深了,梦琼楼还在想刚才江山如画所说的话,长叹了一声。他不提另一个面具之事,江山如画和另一个天元也不得而知,鸣觞之所以对新的面具执着,只因为他曾经提起过,傩舞之面对魔气的控制。

但他没有提起过其他——在这个面具之后的种种。

想起此处,他长长的、忧愁的叹了一声,咕咚咕咚喝下大半葫芦的酒,靠在椅子上半闭起眼睛。不久,外面响起惊慌的脚步声,嘈杂之中还有人大声呼喝,梦琼楼睁开眼睛,看向外面的门一眼。

一旦走火,地底就显得格外危险,别的不说,只消有人扔一只炮竹进来,夹杂一些药粉,这地方就不能呆了。梦琼楼看了几眼,盘衡之时,古怪的感觉让他一顿,转身看向角落里。

方唐睁大了眼睛,紧紧握住铁栏的手在颤抖。

有人闯进来了,但方唐还在看着发抖,他的眼睛那样明亮,梦琼楼只在一种人眼睛里看见过这种光芒——临死不甘的人。

但那光芒迅速湮灭了,方唐抖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死了的重病之人,夹杂着苦涩和绝望的声音微微一哂:“是你……是你?”

那个闯进来的人一怔,横剑一闪,竟然果断的转头就走。

梦琼楼没追出去,望着方唐,许久之后,直到外面恢复了安静,梦琼楼站在他面前,凝视少年人困顿颓然的脸。

“你没有疯,”梦琼楼道:“也没有见到杀了你家人的凶手。”

方唐一震,许久,他闭上眼点了点头。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是逍遥游走了许多天之后的晚上,是他耐不住假扮无常元帅却被人捉住之后,又被霁寒宵救了出来,严词警告他不许再弄出什么乱子的一天晚上。

霁寒宵本对他不客气,那人只对逍遥游有些敬意,对于无常元帅背后的许多人,他一向看不上。

但是为了保住无常元帅的身份,霁寒宵捞了他出来,无需多说,方唐也不敢在做什么,甚至家里人听到风声来问的时候,他也按照霁寒宵交代的那样一概都不认。尽管如此,他也被父母骂了一顿。

没法与其他人联系,又在家里屡受责骂,那天,他出去喝酒,喝得大醉,醒来时,天早就黑透了。做无常元帅之时,他只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让人畅快,但家中父母长辈无一人对他做的事感到骄傲,只觉得他不务正业,让家中难做。

回到家中时,他看见爹亲坐在正厅的黄花梨太师椅上,手垂下去。

方唐打了个寒战,慢慢走过去。

烛火熄灭了,月光很亮,他惨叫的声音那样可怕,却没一个人从后面冲出来。怀青方家的宅邸静悄悄的死去了,沉浸在寒冷的沉默里,听着脚步声横冲直撞一个个屋子寻找生者,少年人最后跪倒在母亲的屋子里,嚎啕大哭。

“然后,你遇到了黓龙君。”

方唐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去了明昭晞。”在那样绝望的境地之中,他想到了逍遥游,哪怕他知道逍遥游还没有回来,逍遥游回来之时,一定会帮他,帮他找到凶手,帮他血恨,他就是无常元帅,他们都是无常元帅,这仇还不够冤屈么!

但是,明昭晞有人在等他。他在明昭晞被人追杀,跳入河中,浮浮沉沉之时,他遇到了一个叫绿萤的歌女把他捞了起来。

那个歌女说,他该离开道域,唯有如此,才有将来可以报仇。如果那些坏人能杀了他满门,又能追杀他,留在道域就不够安全了。

梦琼楼叹了一声:“哪有那么巧,这人一定很年轻,很漂亮,还很温柔可人。”他笑了一声,方唐垂下头去,他没有那么肤浅,很快,他就逃走了。

这一次,他想来想去,只有去找江山如画。

尽管他从没有见过碧松影,但学宗地域上发生了这些,江山如画身为学宗的宗主,一定不会视而不见。

在见到江山如画之前,他遇到了黓龙君。

“不要去。”黓龙君说:“跟我走。不然,你报不了仇。”

方唐没有听他的话,尽管黓龙君是道域出了名的聪明人,唯独一句话,方唐听进去了,黓龙君说:“如果你想活着,就不要说哪怕一句话。”

“什么?”

“等凶手来找你。”黓龙君说:“只要你没说出他们想听到的答案,你就是安全的。”

梦琼楼没有说话,是江山如画在说话。

他说:“你现在说了。”

方唐嘶声道:“你知道刚才那个是谁?”

“是剑宗的人。”梦琼楼抢在前面的说:“大哥,你弄错了,凶手是剑宗的人,说不定还是剑宗的宗主,是道域的神君也不一定。”

江山如画道:“是谁?他走得太快,我们追不上他。”

“是……无常元帅。”方唐道:“是逍遥游的心腹之一。”

“逍遥游还没回来,不可能是他,”江山如画叹了口气:“就算他回来,他也不会因为担心你泄漏什么而杀了你。我知道你在这里很久,受了很多折磨,你应该好好休息一夜,再想以后的事。”

“我一直在等他,”方唐怔怔道:“如果有人能为我报仇,一定是他,也只有他……告诉他,一定要为我报仇!”

梦琼楼顿时色变,他欲闯进牢里,方唐重重撞在石壁上,鲜血横流,滑落伏地。

许久,江山如画低声道:“阿琼,你仍觉得我不该去么?”

梦琼楼转过去,沉沉看着他:“你不该去。至少你去之前,先找那个讨人厌商量一下,讨人厌一向是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黓龙君……终究是墨家之人,是外域之人,而此事又牵涉墨家太深……”江山如画看着牢中:“今日前来的刺客,有一个是逍遥游的朋友,有一个却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梦琼楼呼吸急促,怒道;“两个人,你还不明白,他们不是因为你或者逍遥游才来的,是为了剑宗才来的!”

“阿琼,”江山如画转开目光,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与刀宗有冲突,但我终究是……学宗宗主。”

“又来这一套!你赶我走,因为你是学宗宗主,你算计那个小子,也因为你是学宗宗主,你……”梦琼楼气怒交加,青筋跳动,脑海之中竟是种种,江山如画微微一叹:“离开道域多年,你仍是和过去一般,每次我们吵架,都是为了我要去做你不想见的事。”

梦琼楼怒目而视:“可你从不曾听我的!”

霁寒宵一跃跳过高墙,没入夜色之中。

他听过逍遥游提起万学天府的种种布置,那时候不过随意一提,但他今夜孤身深入,仍有许多危险。

秦非明就在不远处,霁寒宵刚要靠近,就见另一人也站在远处。他不知缘由,下意识先做防范,就听那个陌生搅局之人淡淡开口:“伤势要不要紧?”

秦非明刚要说话,气息浮动,神色顿时大变。霁寒宵不愿见他孤身迎敌,正要现身帮忙,秦非明微微摇了摇头:“你怎么会在这里?深更半夜,你来此地……”

“这话难道不该吾来问,为何夜里来学宗,放火惹起骚乱?”颢天玄宿有意无意看了身后一眼,秦非明一时间无言以对,许久,才堪堪道:“我有我的苦衷,此事并无人受伤,做个样子罢了。”

“夜半无人,吾也不过偶然起意,来此散心。”颢天玄宿淡淡道:“见有人剑术卓绝,又要杀人放火,难免心起不平之意,援手一二。”

霁寒宵转身就走。

秦非明慢慢苦笑了起来:“你这援手,我可是受不起。”他咳嗽几声,不再强忍,颢天玄宿心怀芥蒂,但见他面色苍白,隐有痛苦之色,一时也难免担心他真正受了重伤,秦非明叹了口气,缓缓道道:“你来这里,是来问如何缘绝能不伤我,因为我昨日打伤了你师弟,是不是?”

颢天玄宿心下一震,默然无言,秦非明擦了擦唇边血痕,却浮起一丝笑:“不瞒你说,我难得帮了你师弟一回。小宁他……此刻,多半不是小宁。”

“吾隐约有此感觉,”颢天玄宿顿了一顿:“但你借机对丹阳动手,却不是为了救他。”

秦非明的笑容僵住了,冷了一冷:“是,我揍他,揍得很痛快!我早就想揍他了,若他不是你的师弟,昨日他的脑袋就不见得能带回星宗,都是为了你——你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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