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第一百十三章

宁大夫在刀宗附近有一把好名声,不过人人都为他叹息,因他竟然和一个打渔的一起过日子,还养着一个孩子,说是自己的。寻常如此人家都要叫人鄙弃,宁大夫原本名声极好,此事一出之后顿时没人上门看病,闹事的倒是去了几波,后来他不再行医,只采药卖给药馆换钱,一身本事就耽搁不用了。

归海寂涯不知宗主怎么听说的,但这个药方开出来,给秦非明看病的王大夫很激动,建议他去请来这个大夫看一看。王大夫深得剑宗礼遇,归海寂涯打听了一番,亲自上门去请,宁大夫一开始不为所动,直到看见他拿出两锭银子,允了。

现在宁大夫很激动,在拂袖而去和怒目而视之间,硬生生把自己气坏了。剑宗宗主自说了一句不会如何,只是微笑,春风拂面,毫无自觉。

“再让我瞧一瞧,”宁无忧反复叹气,伸出手去,秦非明略一迟疑,还是让他动手,只见怒气飞快溢满,又要爆发之时,宁无忧咬住了下唇,强忍不礼貌的发言,道:“宗主的内力……十分雄厚,只怕是……”

同为地织,宁无忧说不出口。

地织的身体与常人不同,几个大穴自分化之日起就不能流转太多真气,这还是他练了千金少给他的刀宗的心法之后发觉——西江横棹和千金少就不同,这是生来如此的限制,医书之中隐晦提及地织难有武学之上的建树,因为天生就有缺陷。

就像一只花瓶,所盛之水有限,内力不足,兼之潮期一月一次,更无多少精力能用于修行。

秦非明体内的真力磅礴浩瀚,徐缓精纯。但他的气海、穴道不堪重负,汪洋大海注入瓶中,瓶子已有裂纹,隐隐有爆体的危险。现在风平浪静,还能撑得住,若是风浪急起,只怕……宁无忧摇了摇头,道:“宗主所练武功一时间强横,长期却有伤身之势,待我研究一番,为宗主开一些调理的药。”

秦非明道:“我与星宗宗主有约,再过两个月,便不是如此。”他说的轻松:“你不必急于开药,不如慢慢参详。我与西风横笑有旧,待我空闲,再去拜访。”

宁无忧愣了一下,对啊,这人和大师兄认识。

既然认识,又可以放心一层,但他隐隐约约之间觉得此事十分蹊跷,秦宗主春风拂面的待人温柔,就很古怪。

“秦宗主与大师兄如何认识?我都不曾听他提起过。”

“大师兄……”秦非明笑容有些勉强了,无奈道:“我和千金少喝过酒。”

这句话,宁无忧接受了,神色好看了许多:“那我就直言不讳了。秦宗主能有今日,一定吃了不少药,否则筋脉之间难留内力。地织常常血气凝涩,要穴行气慢于常人,宗主的脉搏恰好相反,行气极快,真力精纯虽是好处,但观其情形,只怕要侵伤不少,而且一旦用于对战,也是难以控制,容易——”

宁无忧忽然想起来了——星宗之战,难道这

一切是为了星宗之战。

磅礴之势,蓄力已久。他领悟到此处,不由暗暗惊愕。

“你说得并不错,一旦真力外泄,与人动手一番,内力满溢之势顿解。”秦非明顺着他的话说:“本就是为了星宗一战,不得不如此。虽说宁大夫不是剑宗之人,也该明白,身为宗主,我有取胜的义务和责任。”

宁无忧道:“这……是我莽撞了。”

秦非明笑了一笑,神色隐隐柔软下来:“哪里的话,不过此事还请宁大夫保密,两个月后,再请你上门一观。”

归海寂涯送走了宁无忧。秦非明取了佩剑,在庭院中舞剑。

仙舞剑诀被他随手而来,翩然动人,极慢却极美,千人千面的仙舞剑诀,变幻多端,随意都有百千变化。剑宗弟子费心钻研,各得领悟,各不相同,快与慢,虚与实,各不相同。

秦非明的剑极为严谨。从前更快,更厉,更无破绽,此刻的剑飘渺无痕,幻若仙人清舞,归海寂涯才看片刻,顿觉变化延展无穷,不敢再看。

飞渊看得入迷,眼睛闪闪发光。

因为她看不懂,只见其形,便不会被迷惑。只会觉得极为曼妙动人,宛如谪仙风姿。

一阵风吹过庭院,树叶哗然而动,剑气忽变,叶子轻轻摇摆,半点声音也无。归海寂涯愕然望去,无形剑气围绕庭院之中,每一片叶子所受之力都在撞上之时就被剑气抵消,不多不少,不声不响,秦非明半点不见特别之色。琇書蛧

随意洒脱,无形可捉。

归海寂涯稍稍放下了心,还没等他更放心一些,一阵冷风呼啸而来。

秦非明收起佩剑,轻轻拍了拍飞渊肩膀:“回去吧,你爹来寻你了。霁师兄,好久不见,今日怎么有空前来?”

霁寒宵戴了斗笠,一身萧寒。归海寂涯护住了女儿,霁寒宵望过来,轻嗤一声,又转向秦非明:“今日来,想问剑宗借一物。”

秦非明待他一向很客气,道:“霁师兄请说。”

“一盒玉容丹。”霁寒宵冷淡道:“剑宗总不会没有。”

秦非明命人去库房查看,不多时就送来了,还带来了两棵丹参。霁寒宵看了一眼,一并接过了,道:“宗主还有什么要说?”

秦非明微微一笑:“霁师兄客气了,若是不够,再来取就是。”

霁寒宵略一颔首,很快就走了。秦非明吩咐下去,叫人再去备一些玉容丹,再准备一些女子补身的药,等他再坐下之时,皓苍剑霨在旁边不知等了多久,好似在看他。

秦非明对霁寒宵一直很有耐心,除了拒绝执剑师一职,年节礼物从没有断过。今日霁寒宵来得一样不客气,皓苍剑霨守在旁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宗主为何容许此人如此放肆,来去自如,予取予求。

秦非明微微诧异,看向徒弟,道:“到今日,我才有几分为人师长的实感。剑霨,你跟着执剑师处理剑宗大小事体,可知道霁寒宵从前宗主在时就是如此?”

皓苍剑霨爱听过

去的事,不过这一段,他没有听过。

影武者,天之道,天元抡魁。沾上这些,一生心心念念都在此处了。霁寒宵性情乖戾,但玉千城从不曾真正有意解开他心结,只是利用这一点,霁寒宵越是乖戾,越是觉得剑宗待他不公,越是受玉千城摆布牵制。琇書蛧

心心念念的不公,又无力摆脱。宛如泥沼陷足,没人喝止。霁寒宵惹人讨厌,性情偏激,但他的剑术在剑宗一流之列,用他去做一些明面上不能说的事,最合适不过。

“师父,那……”

“你问我,为何不矫正此事?”秦非明略一停顿,道:“这比糊涂账,我也难以弥平。如今慢慢温养他一番,只望他将来……不要给剑宗添了麻烦。”

皓苍剑霨一时间,心头百端,秦非明看他神色,这弟子不像他,听不懂他提起霁寒宵是为了什么。

要让一个人改变,十分困难。要利用一个人,却很容易。

他善待霁寒宵,却不用,只是因为如今并不需要那么步步为营的计算。但自问之下,若要说半点这样的意思也没有,也是自欺欺人。

玉千城若是还活着,看到今日,只怕也要觉得他可笑。

另有一处,秦非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

公道。

万般不甘心都由此而生,天不给公道,剑宗不给公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也不够公道。

只有凭自己挣。亏了八分,也许要用十分的付出才能挣回公道,这公道值不值得,值不值得付出更多,付出如今难得的平静局面。

忍受了那亏负,以后夜夜清辉,他能不能闭目不听心底的涟漪阵阵,吹成潮雨。

一个无辜的孩子死于阴谋,谁来给他公道?

秦非明忍了又忍,熬了一阵,从桌中取出了信。这封信,夜夜被他拂拭一番,墨迹也凹凸不平,秦非明抽出信纸,又看了几遍——他心潮难宁,眼底都是冰冷。

从前的恨意一年年寒冷下来,宛如伤疤贴肤而生,痛得不那么激烈,他不刻意去想,便如伤疤藏在暗处。

但这封信,又将伤疤掀开。万渡山庄上他年年去祭拜的孤坟,他的小星星,他的女儿,他和颢天玄宿之间永远过不去的过去……他还没有讨回来的债,琅函天和墨家,还在外域掀起风浪,绸缪之中,必有回道域的一环。

秦非明打开了抽屉,迟疑许久,没把信放回去。

夜听细雨声,宁无忧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两锭银子他放在床底下的酒坛里,但这银子叫他辗转反侧。一个地织,当上了剑宗宗主,归海寂涯知道么,别的人知道么。

雨水又吹的厉害了,宁无忧浮起一个荒谬又欢喜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气息一下子平稳了不少。

“大师兄,”宁无忧低声道:“明天我去出诊了。遇着个人,跟他说好了去。”

西江横棹没睡着,气息有些不平,半天沉沉道:“想去就去。”

宁无忧心里说,可不是,谁让这一次是想去,想这个字,可太难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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