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秦非明游魂一样走进去,屋内木桌倾倒,油灯滚在地上,内室的帘子落在地上,衣衫零散落地,他一眼看向空空的床榻,被褥扭成一团,里里外外都没半点人迹,只有空荡的屋子里沉闷的血腥散不开去。

这一口气还堵在嗓子眼,但心跳缓慢下来,秦非明定了定神,又从内室搜寻一遍,将箱子里衣衫都看过一遍,又是一愣:这里的衣衫铜钱都没动过,若说这家人匆匆走了,实难让他相信。突然间,秦非明鞋面上一点暗红濡湿,他蹲下去,视线从鞋面向榻下看去,暗红的床单胡乱团了一团塞进去,光线昏暗,他不能呼吸,伸手将床单慢慢拉出矮榻,血还没有干透。

血还没有干透。秦非明猝然站起来,昏昏沉沉,一时黑暗一片。衣衫上沾了许多淡淡血渍,他走出屋外,似乎风里也染透了血腥,暗红的血色像河流蜿蜒流过身边,顺着那血腥味,他望向远处,慢慢朝那里走去。

新鲜的泥土浸透了血腥味,秦非明双手沾满了泥土,他不觉痛楚,伏身跪地捧起泥土撒到旁边,不多时,泥土中一角小小的衣衫,那衣衫浸满了血,沾了许多泥,脏污极了,秦非明心里扭痛一团,五脏六腑焚烧粉碎,他颤着手拂去泥土,女婴小小的脸蛋青灰寒冷,嘴唇一点血色也没了,一看见她,秦非明嘴唇颤抖不住,小心翼翼俯身去亲她的脸颊,那冰冷的孩子被他捧在手里,慢慢抱出泥坑,一只手紧紧拽住了襁褓,秦非明一怔之下,竟是那个妇人的手生前不放开,死后也僵冷的拽住,一同扯出来了弯曲的五指。

他抓住那只手扯下去,又抓了把泥土洒下去。女儿身上都是灰土,他把衣衫脱下来,又觉外衫也是一样脏污了,便将里衣也脱下来,一半衣袖并指裁下,轻轻拂去女儿脸上的灰尘,剩下的团了一团,将襁褓里泥土抖去了,只用衣衫重新裹了一道,他的衣衫自然是上好的料子,柔软轻滑,换衣衫时,圆圆藕节一样的肩膀上,胎记露出来了。秦非明凝神此处,心头一时空了,把她抱了起来,抱在怀里,颤抖的拉上了衣衫,又用襁褓裹了外面,颤声道:“囡囡,囡囡,我的好女儿,小星星,爹爹带你回家去。”

女孩儿一声不吭,任凭秦非明将她抱在怀里,哼着曲子,他们踉踉跄跄走了很久。秦非明抱了女儿一路上了万渡山庄,此处早已入了盛夏,一路很是沉热,等他入了山庄,将女儿小心翼翼放下,女儿脸上大片浅紫斑驳,小小的胳膊上、腿上也是尸斑占据,秦非明想为女儿擦一擦,又不愿离开房间,许久之后,屋外点点雨声,万千落声,潇潇不绝。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这痛苦摧折心肝,多少次了,弟弟也好,娘亲也好,他见过了,如今,轮到他的女儿来受,这世间若有道理,何苦要一个无辜的女孩儿来受磨难,难道他挣扎至今,受的折磨还不够多么?

水井里打了桶水,秦非明将女儿的衣衫和襁褓都从扔到地上,小心的擦了擦身,他已这样送别过两个弟弟,还有娘亲,这一切他早已铭刻在心,擦得分外小心仔细。自打生下这个女孩儿,他还没有心无旁骛的好好看着她一天一夜,好好抱着她,只想着她,放下一切,只顾着她。

许久许久,秦非明抱着女儿,又将她放下来。

他将井水浇下去,浇淋得湿透,找了一身最好看的衣衫,衣衫放在柜子里好些时间,早有了灰尘,穿上时仍然轻盈飘逸,牛角梳将发丝梳过,发绳饶了一团,秦非明又看向床上,闭目之时,喃喃道:“囡囡,爹爹很快就回来,带他一起来送你。你……你要乖些。”他还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徒然哽咽,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了。

秦非明径自行路之时,浩星神宫之中,丹阳侯刚刚和弟子过问日常,等问过其他,又去见了师兄。

颢天玄宿心疾发作,比从前更为厉害,丹阳侯喂了他安神静心的汤药两壶,外面下了一场急雨,横竖无事,丹阳侯只在旁边坐着,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推开窗,临窗而立,仿佛愁烦都能随一场雨水而逝。

雨水一停,丹阳侯便察觉了身后视线,回过神来:“师兄,你醒了。”

“咳咳,丹阳……”颢天玄宿鬓角额头都是汗珠:“吾睡了多久了?”

“养病要紧,不要急着起来。”丹阳侯过去扶了他一扶:“外面横竖不是星宗之事,师父也说按兵不动,暂待弟子打探,你再歇歇。”

外面一阵脚步声,两人都是一怔,外面弟子站住了脚,急急道:“丹阳师兄,山下有人寻衅生事,其他师兄挡不住了!”

丹阳侯一惊,隐有怒气,道:“我这就来!”颢天玄宿也是微微惊讶,披了衣服要起来,丹阳侯本想拦着他,外面竟然吵闹起来,成了一番喧哗,也不顾师兄了,匆匆赶到星河划界。

一见是秦非明来闯星宗,登时咬牙切齿,新仇旧恨,丹阳侯抢到众人之前,喝令门人弟子后退,怒道:“南泉林隐,你这是何意!”

不料秦非明只是漠然,淡淡道:“颢天玄宿怎么不出来,今日我不为旁人,只想见他。”

丹阳侯想来不喜他,但要说起师兄,又不能做这个恶人。此时此刻,丹阳侯还不知颢天玄宿夜里与南泉林隐已有缘绝之语,还不欢而散,但秦非明持剑而来,非为作客之礼,皱紧眉头:“你要见我师兄,如此大张旗鼓,还有半点作客的分寸么?”

秦非明忽然一笑,看向他身后去,颢天玄宿慢慢来了,众人都给他让开道路,颢天玄宿一见秦非明执剑而立,白衣飘然,叹了一声:“你没事就好。”

谁也不知,这一句竟让秦非明呆若木鸡,恍恍惚惚,竟不言语。他恍惚之时,苍白之间浮起淡淡病色,更添几分风姿,颢天玄宿心疾未愈,发作之时隐隐察觉霜天玉珏有发作之兆,本就隐隐担忧,如今见了秦非明白衣而来,执剑临风,虽有苍白,到底没有大碍,又心中软了几分,轻声道:“在这里不便说话,你进来吧。”

颢天玄宿凝神而视,秦非明方从恍惚之中抽身,淡淡道:“这么说来,你是收到了信?”他往前轻踏一步,丹阳侯顿时神色大变,颢天玄宿余光之中隐见师弟如此,顿时洞彻,一时间又看向秦非明,秦非明淡淡看他,竟难辨情绪,似全部心神都在等他一句话。

这一刻,二人皆是无言,唯有丹阳侯咬牙站出来:“南泉林隐。”

“是。”颢天玄宿淡淡道:“信上之事……吾已尽知。”

秦非明如遭雷击,怔怔道:“你都知道了……你知道了,为何不去?是不是丹阳侯不曾叫你看过信,只是转述,你没看过那信,是不是?”

颢天玄宿心中一紧,秦非明说完,只等他一句话。他们之间纵然有许多的嫌隙,也不至于到这样,来时秦非明隐隐猜测了许多,学宗的人有没有送信,丹阳侯是否从中作梗,他想过阴差阳错,却没有想过颢天玄宿竟然见了信而毫无行动。

“吾……也许一时遗漏,”颢天玄宿略一迟疑间,秦非明顿时不言了,他要多么傻才会相信颢天玄宿遗漏玄机,不过是为了旁人遮掩而已,还能是谁,自然是他的好师弟,秦非明笑了一声,道:“我告诉你吧,这信上只写了两句话——生当长相思,死当复来归,如今来的,便是一个死人了。”

一道轻啸,灵均震颤出鞘,彻骨寒光倾泻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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