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风来坊抓住的人,叫方唐。”

“此人出身极好,是怀青方家的小儿子,怀青之术,连学宗之中都没有比方家人更精通的了。方唐虽是小儿子,也是颇有才干之人,不入学宗,是家里要留着他悉心培养,但他这样的人却去了风来坊,还卷入风来坊的内部之斗。”

棋子落下,颢天玄宿微微沉吟,师父斟酌片刻,又落下一子:“玄宿,此事,不寻常啊……”

颢天玄宿离开浩星神宫之时,满以为秦非明出去散散心,很快就会回来了。不料等了小半个月,仍然是他孤灯空枕一人,连黄昏散步之时路过后山,那些光秃秃的地方覆了薄薄一层浅色,没人叮叮当当打桩修屋,冷清寂寥。

又等了两日,总算有人送了一封信来,上面飞扬四个字:不日即归!

这不日即归又拖了两天,秦非明风尘仆仆回来,烧了热水,走之前还是上好的衣衫,脱下来皱巴巴一团,洗了澡,换了一身柔软舒服的中衣,头发用梳子慢慢往下通着,颢天玄宿站在外面,一走进去,都来不及惊喜——秦非明换了黑色的衣衫,头发披下来,风姿动人,眉目间笼照了看不清的蒙蒙烟色,正与一只小巧的梳子过不去。

颢天玄宿回来的正是时候,他一路在外面散步,回到了宅院,只见窗户开了一扇,临窗的美人快困得点头倒地,手还在纠缠头发,等他踏入屋内,秦非明长出口气,便道:“宿玄,我很累……”

这语气引人怜惜,颢天玄宿看他这般困得不行,心疼他一路奔波辛苦,虽不知道去做了什么,奔波是肯定的,辛苦,也是十分的。

秦非明倒头就睡下了,等醒过来,喝了些粥,又一口气睡到第二天中午。颢天玄宿将他抱在怀里,手指梳理他的头发,如此奔波,身上又没有潮期来时的气息,显然又是用了药压下这一个月的潮期。

“上次分别之时,还在发愁你的朋友,如今可好些了?”颢天玄宿柔声道:“非明,有时候心肠太软,有时候又格外对吾薄情。放吾一人在此等你归来,不知你安危,不知你身处何地,以后,吾该管你一管才是。”

秦非明嘟囔道:“想得美。我偏不受教。”

颢天玄宿笑了出来,慢慢将他的脸转过来,秦非明偏不肯睁开眼睛,突然含住他手指,舌尖轻轻卷过,颢天玄宿微微一颤,无奈道:“是,吾受教就是。巧妇偏伴拙夫眠,岂能不受。”抽出手指,秦非明枕在他腿上,抓住他一缕头发:“占我便宜,哼,谁叫我心胸开阔,不跟你计较。”

风来坊上上主人是无常元帅弄死的,死了以后还公布种种罪行,但背后水更深,是琅函天藏在幕后,此事颢天玄宿还未听说过,算是剑宗私隐,琅函天一边做剑宗的辅师,一边又是墨家的九算之一,和黓龙君一样另据身份,但黓龙君显然算不上上司,且和琅函天彼此不睦,等琅函天死了,风来坊只诛杀首恶,在执剑师看来,其中还有许多人是琅函天耳目。

要逼这些人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内斗。

新旧之争,依附墨家的旧部那些未必愿意认了栽。激起内斗,让这些不可控又必然存在之处互相消耗力量,至于无常元帅,也是同样,这一次杀了风来坊的主人,抓住的是个少年人,自然说不过去了。风来坊也在猜测,正好疑心生出暗鬼,利用起来更不费力气。·

“你是说,无常元帅是很多人?”

秦非明点了点头,又一声叹息,藏了一些过程——霁寒宵这个孤拐之人,借了帮他的名,悄悄救走了那少年人,却不知道他一直跟在身后,看着霁寒宵冷硬的要求逍遥游回来之前不许再做蠢事,那少年也答应了。

逍遥游才是无常元帅,这恐怕没有多少人能想到了。

“你担心他们为人利用?”

“不关我事,都是些愣头青,”秦非明疲惫极了,赖在天元怀里:“我要管这些狗屁倒灶,哪有练剑的时间。练剑才是正经,那些地方自己祸害一番,就算真有人打主意,也成不了气候……”

颢天玄宿抚弄他的头发,许久,深深埋下去,秦非明半闭着眼睛,睁开一只瞧他,漆黑的眼珠,嵌了一个人,从前高山明月,如今人间烟火,都是他的了。

无论什么人再来找,秦非明也不打算出去了,再过一个半月就是小宁和丹阳侯成亲的日子。原本星宗打算大办一场,因为无常元帅和风来坊之间的事,天府南渊觉得非常时期还是低调一些,将日期推后了半个月,放在四月初来办。

秦非明静静听了一会儿,心里已经能平心静气些了,听到小宁还找颢天玄宿打听他,又是一阵钝痛,他怎么会生小宁的气,纵然真的生气了一时,也不是因为小宁做错了什么事。

颢天玄宿又道:“除了你,宁大夫那一边没什么亲友,虽然从简办了……”

秦非明心中一动,道:“我倒不觉得,只是四宗都有些隔阂,若是我去发帖子,请刀宗和剑宗,还有学宗的人来……”以他的面子还是能请到一些人的,颢天玄宿早就猜到,喝了口茶,秦非明想了想:“学宗就算了。我师弟和执剑师,千金少,这些人来也不过分。”

又道:“还是问一问小宁,再送帖子。”

这一次出门前,秦非明在后面厨房里看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到什么食材可以下手。颢天玄宿等他一起出门,拖不得时间,还是走了。

三月时节,山里有些野梨花开了些,秦非明看了几眼,又看颢天玄宿,颢天玄宿心里暗暗好笑,相对之时,轻松道:“从前霜雪,如今梨花。”

天涯霜雪,山野梨花,从前总觉得遥远,如今近在身边。秦非明不知,颢天玄宿看他的目光柔和温宁,想的念头一般无二,想这个人挣扎了许久,到底是跟自己在一起,尘埃落定了。

他们初见的时候,实在算不得什么好的开场。

夙夜而来,鲜有好意。

他们坐下一局棋,刀光剑影暗藏其中,为了争胜,屡屡险棋,颢天玄宿心中暗暗有一声叹,又觉得可惜。过坚易摧,过刚易折,人也是如此。欲望太甚,执念太锐,气焰太强。

那不是颢天玄宿经历过的心境——颢天丹阳,星宗双擎,他从来走在自认坦然的路上,只需支撑众人心中,不必事事去相斗一番,争得一星半点,就算争,也是不争之争。

一夜冬雪,一夜夏雨。

黑暗之中,地织浑身狼狈,寒冷滴雨,站在他面前。

有些本以为淡然消逝之事,终究变得不同。

上浩星神宫时,经过星河划界,秦非明稍稍回过头来,神色忐忑,颢天玄宿走了过去,自然而然握了握他的手,道:“你不敢去,吾陪你一起去。”

这话说得温情款款,秦非明恼了一下,耳边一热,道:“你见你的师弟,我见我的朋友,不过恰好同路罢了。”

秦非明不认识这里的路,看颢天玄宿问了一问,两人一起去。丹阳侯并没拿客人的待遇给小宁另一间屋子,秦非明心里很有些念头,又强行压下去,他自己来星宗也不住客房,直接和颢天玄宿住在一处。

迎面丹阳侯走了出来,尤有几分怒色,颢天玄宿走在前面:“丹阳。”

“师兄?你何时回来了?”

颢天玄宿笑道:“才回来。宁大夫还好么?”

丹阳侯不去看他,道:“南泉林隐,小宁在屋子里,你要去看就去吧。”颢天玄宿看了看秦非明,显然是撞上了不大好的时候,秦非明打定主意这一次绝不和小宁有半点不高兴之事,也不去追问什么,道:“好。”

推开了门,小宁还在生气,面朝墙壁,剥着核桃:“我说过了,没得商量!你真要去就去,他们来了,我就不成亲了!”

秦非明走进屋,关上了门,小宁回过身,一看是他,当下僵住了。

丹阳侯不等师兄问起,就怒气冲冲道:“宁无忧父母尚在人世,他也不姓宁!世上怎么还有把自己的姓氏轻易改了的人,我说过不过是走一遍礼数,免得别人挑剔他,现在倒成了我的不是——”

颢天玄宿一怔,原来吵了这些事,他一样不知情况,丹阳侯回过头看他,又有懊恼之色:“师父说他聪明伶俐,我爹见了他也说不许我以后对他不好。可他自己跑了,为何现在就不肯回去,我一提此事,他……他什么都说的出来。”

颢天玄宿无奈道:“丹阳,慢慢说,你太急切了。”

丹阳侯拧着眉毛:“好的时候什么都说的出来,不好的时候也什么都敢说,师兄,你们都被他骗了!”

颢天玄宿很想忍耐不笑,但是这一回太难了——他想知道还有谁被骗了,但是仔细想一想,这时候问出来,师弟连个抱怨的人都没有。

小宁将核桃剥开了,剥得指甲劈了口子,秦非明看不下去,将剩下的一扫都拢到前面,小宁悻悻道:“他真的小心眼的不是一点两点,去他家里之前,跟我千叮咛万嘱咐,说他爹一样不懂天元地织,万一对我不客气,要我看在一时,忍一忍。结果他爹对我好,他妹妹也脾气好,回来路上,他就说我鬼扯鬼扯,给别人下了迷药,你说是不是有毛病。”

秦二剥了两个核桃,将大的肉挑出来,推给他:“是。”

小宁又叹一口气,说:“这几天我都在给他师父看病,结果——他师妹以前来找过我看病,我就说以后做星宗的生意都够养活我自己了。他师父还说星宗弟子都有一份补贴,像我这种有一技之长的能看病的起码有二十两,二十两,是一个月啊!以前你在剑宗有没有这么多?”

秦非明叹了一声:“有,十五两一个月。小娥给别人洗衣服补衣服,拿五两银子,正头不在此处。”靠这点钱能有什么出息。

“星宗真有钱,”小宁搓了搓手,将核桃屑搓没了:“秦二,你那个,不介意我帮他看一看吧?丹阳老是在我耳边说屁话,说我几次都没给他师兄看诊。”

秦非明笑了:“是你看诊,我有什么不放心。”他起身就出去,找颢天玄宿顺便看一看,一走出去,小宁肩膀塌了下来,吐出一口气。

秦非明过去时,颢天玄宿正在说话,恰好天雨如晴也在,师兄师弟师妹,三个人之中唯有丹阳侯神色不豫,等了一会儿,等天雨如晴走了,秦非明走了过去,将小宁的意思说了说,丹阳侯一怔,道:“正是,师兄你快去。”

颢天玄宿神色温和:“好,非明,丹阳,你们在这里等一等。”

秦非明等颢天玄宿走远了,转过头微微笑了笑:“丹阳侯,小宁家里的情形,我倒是知道一二。”

丹阳侯为了此事争吵了几场,许多事情,要么他先松口,要么小宁先松口,总之他们两人都松口得快,像是在何时婚礼,要走什么仪式,日后要住到星宗种种,小宁都松口了,没想到提起要先去扫撒祭拜父母,小宁却说他家里没人,不需祭拜。

秦非明将地方说了一说,连屋前屋后的什么树都说过了,才说道:“此事你可以先去小宁家里,不必急,对了,也不必带什么厚礼,他家不在意这些。”

“我记住了,多谢。”丹阳侯应下,又觉奇怪:“为何他要离开家中?”

小宁没说么,秦非明没听个全貌,但小宁的脾气,只有提起从前家里才会这样生气。他不知道小宁是不是事先说过,多半是说过的,但丹阳侯问了问,他做人也讲究公平,送人无端端去受气,是要事先给个提醒:“小宁的父母,一向不让他吃饱。”

丹阳侯转过身,冷淡道:“宁无忧也是这么说,小时候的事,如何记得这么久。”

秦非明心里一叹,道:“我去看看颢天玄宿。”再留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和颜悦色的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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