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长孤溪的时候，天黑透了。秦非明找了只蜡烛点着，西江横棹把药方压在桌子上，茶杯是空的，单薄的信纸墨印干透了。
秦非明认得字，认不得药材，折起来揣在了怀里。
这里空空荡荡，自然住不得人了。如今他被高床软枕养歪了性情，非极好的地方不睡，吃食用度，不需说一个字自有别人安排妥帖。这里灰尘满目，屋顶勉强修好了，家里的一应用具都被侵蚀过，灰扑扑没有人气。
小宁过得很好，这五年里，秦非明心中十分有数。
尽管生孩子遭了不少苦头，尽管大夫也没能当下去，尽管他们其实并不怎么见面，但每次见面的时候，小宁都是笑嘻嘻的模样，人开心与不开心自然是两幅面貌，装不得假，每一次见面，秦非明都能放心一回。
他坐在屋子里，又发了一会儿愣，随即想了起来。
“是她。”
记忆里微微的闪烁，女孩搬了凳子在午后的庭院里看颢天玄宿下棋。秦非明一直想不起来的那一段拼凑上了，那个半山上拦住他的女孩，是铁家的遗孤。
许多年前，他还在心魔里挣扎沉浮，颢天玄宿特意在附近等他。那一天他去的时候，颢天玄宿在下棋。
一局棋，原来在这里。
秦非明站起来，只为偶然见了一人，又叫他脑海里牵牵连连想起了颢天玄宿。他自知事情不妙，不该去碰一指头，既然碰上了一分，脑子里就乱哄哄的自动冒出许多念头来，夏日里点点碎金，阳光照在走廊前面半寸，衬得那阴影之中的……他翻过茶杯，强令自己移心别处，比如说铁枫零为何会在路上等他。
“哈。”他无奈的笑了一声:“看来是不能不回去了。”
夜里，宁无忧翻来覆去，半夜里惊起来，身上出了一身汗。西江横棹没睡着，也一样翻来覆去，看他起来点了蜡烛，找了本书翻个没完，又像当初一样了。
“无忧。”
宁无忧着了梦魇一样，拿自己的笔记看了半天，神色才缓过来。他
做了个梦，梦里他开错了一味药，治死了一人。按理在他们这一行，死了人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偏偏他自己怀疑是一味药用得不对，心下急谎，硬生生醒了，非要把医书和笔记看过来，证明自己梦里也没有用错药。
等他相信自己没开错药，捂住了脸，太傻了，西江横棹披了衣服起来，道:“你心里总是放不下。”
宁无忧还在心悸，这口气徐徐缓过来，他往后靠在西江横棹身上低声道:“大师兄，以后……你说我该不该教小雨这些？学会了总是操心的命。”
“你怕什么，”西江横棹沉沉道:“你让千金少带坏了他，还怕他会操心。”
“学了武功总比没武功好，没武功……”宁无忧卡了壳，隐约一句话到了唇边，忽然消散了:“怎么能怪我，我也不想让千金少教儿子，谁让你自己不教。”
宁无忧关于这个话题，有很多牢骚要讲，怪西江横棹一句话开了个头，让他满腹牢骚都关不住了:“小雨现在还小，跟着我认个字也还罢了，武功，除了你还能是谁教？可你偏偏不肯，那千金少送上门的，不能让我往外推吧，我小时候要是有人肯教我，那我死缠烂打也要学，也不至于……”
“什么？”
宁无忧沉默了好一会儿，干巴巴地说:“想不起来了，反正不是好事。你有本事，没吃过没本事的那种苦。”
西江横棹心里想，你倒是知道。平心而论，他吃得没本事的苦，最大就在天元抡魁上，可无忧好像没明白，送儿子给千金少，将来说不定还要走一遍这条路，吃一次这种苦。这苦是一辈子的，没得改的。
他只好沉默——教与不教，他选不教，但儿子要不要学，当父母的没理由去拦着。
秦非明回了剑宗，归海寂涯等了他很久，重重的一声:“宗主！”
在人前不能太不给面子，等到秦非明回了书房，就看见皓苍剑霨在书房里为他整理归置送来的信，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剑霨
，去花园里等我吧。”
靖灵君教学严谨，从彩虹山峰回来皓苍剑霨受益不少，如今秦非明再去教他，比往日成效好了不少。但这一次把他遣出去是当师父的良心发现，秦非明拉了徒弟顶了几日，总不能再让徒弟陪着一起听训。
归海寂涯沉沉吸了口气，很稳重的说:“宗主，请喝茶。”
秦非明一下子就回过神来，推拒不受:“这……不必不必，执剑师请吧。”他看着可疑至极的青草茶，心生警惕:“星宗的回信送来了，且让我先看一看。”
星宗的信。
归海寂涯也顾不得迫害宗主了，道:“不止星宗，还有一封信也请宗主过目。”
那封信竟然轻易拆不得，装在精致的木盒中，木盒之外是梦琼楼独有的印记，盒子轻易打不开，秦非明一接过来，一时也是诧然。
“这封信，宗主若是不能解……”归海寂涯忽然顿住了:“还是你与梦琼楼之间早有约定，见信就是暗示？”
秦非明神色不复轻松，凝视木盒片刻，低声道:“你猜到了，也不奇怪。只是……偏偏在此时。”
归海寂涯又将星宗的回信递过去，道:“既然如此，你自行决定吧——要与星宗一战，还是去做别的？反正你要做什么，别人从来拦不住你。”
星宗的信，是颢天玄宿亲手所写。
五年前，他们约战一时，在这之前，要去解开霜天玉珏对彼此的束缚。否则在其中便欠缺了公平，秦非明几乎不记得此事了，如今颢天玄宿写信来，便是问及此处，一旦解开，他们便也能够放手一战了。
秦非明不由自主想到了凝仙络。
以铁枫零当时所言，恐怕颢天玄宿的情况不是太好，既然如此，何必要写信催促，难道发生了什么，让颢天玄宿不得不提前这一战？
他捏着信，拇指与食指搓了搓，信写得很周到，寥寥数语，滴水不漏。
“若是你的情形不好，还要与我一战，”秦非明低声道:“颢天玄宿，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