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炉子上温着黑陶壶,药汤煎得咕噜咕噜作响。青色粗布帘子隔开了里外间,坐在外面的小童打了个呵欠,咕哝几句,又起鼾声。不多时碗筷叮当轻响,接着是一股异常熟悉的、浓郁的香气。

是黄粱米上了锅,蒸熟时冒出的香气。

鼻子抽了抽,醒过来,接着就是胃,然后是喉咙。他猛地咽了口水,喉咙里涩的厉害,那一口口水吞咽也咽不下去。他很渴,昏昏沉沉的撑开眼皮,却怎么可睁不开眼来,只觉困乏无力,虽然渴得厉害,身体却不听使唤的软绵绵不肯醒。

轰隆一声,小童吓得跳起来,板凳咣啷倒地,过了一会儿,又是沉沉闷闷的一声雷。小童嚷嚷起来:“爷爷,下雨啦,下雨啦。”

“下得好。”老者昏昏沉沉:“下得是时候。”

脚趾抽了抽,浑然不受控制——这时候下雨,不下稻谷就来不及了,地里缺了水,秋天就少收成。没了收成,就要饿肚子,饿了肚子不说,外面也找不见几口吃的。

雨水哗啦啦泼了下来。

他昏昏沉沉的闭着眼睛,雨水单调又枯燥的吵闹一片,小童兴奋地去玩水,家门口踩得哗啦啦一片,老者喝止了几声,无奈转去熬药。

苦涩的药熬了很久很久,久得小童倦累了,睡了一觉,叽里咕噜梦话不断,到了日暮黄昏,那熬了几个时辰的药,晾了一会儿,夹杂着热气灌进了他的喉咙。

痛得一阵哆嗦,他下意识配合吞咽下去。

喂药的老者走了出去,坐下与儿子孙子吃完饭,说着白天那场雨,呼噜呼噜风卷残云扫完了。

晚饭之后,有人慢吞吞的断了盆水进来,给昏迷不醒的病人擦身。布巾草草擦干了额头和脖颈下的汗,抹了手,抹了脚,挤了一把水,又粗暴落到他脸上招呼。

挣扎不得,疼出了一身汗,他昏昏沉沉又失去了意识。

天黑了,天亮了,天又黑了。下雨了。

数不清楚这样过了几日,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时而昏沉的日子,他渐渐能维持一段时间自觉还算意识清醒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睁不

开眼睛。

清醒了,又不能动,如同活死人一般。

吞咽的药汁徒劳入了喉咙,灌药的老者一日日焦灼起来,唉声叹气了一阵子。老者不知道更厉害的麻烦在活死人的脑海里翻江倒海,呼啸惊涛——他是谁?琇書蛧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觉得脑子里胀得一团,他是谁,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生了什么病,受了什么伤,为何还是睁不开眼睛来?

“少爷。”外间传来说话声音:“下这么大的雨,少爷也不知避一避……”

潮湿的雨水味涌入屋子,不知说了什么,老者沉沉叹了口气:“是老朽无用了,您进来看一看就知,伤是慢慢养好了,人……一直不曾睁眼,只怕那么高落下来,多少上了脑袋了。”

他精神一振——不管来的是谁,也许和他有很深的关系。

脚步很慢,越是靠近,他越觉得惊异,有一股说不出如何形容的寒冷的香气随着那人走进来涌了过来。

那人一定很年轻,很忧郁,他不自觉的苦中作乐的揣摩了一会儿,隐隐觉得视线就落在自己脸上了。

“咳。”那人说:“方伯,先出去吧。”

“是,是……唉。”老者沉沉叹了口气。

没有了别的人,寒冷的香气里渐渐掺杂了别的什么,泥土、雨水,树叶的涩重的芬芳,仿佛一路而来的春天和夏天都黏在了脚底,靴子上的泥土之中,夹杂了自由自在的世界的气息。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唯有幻想自由驰骋,纵情飞奔,随即这苦中作乐的念头,被额头上一点潮湿的抚摸打断了。

眉心的折痕慢慢抚下去,颢天玄宿许久没有出声,一路而来,外面的雨声碎烦,这烦扰的声音如今隔绝了一道帘子,把他陷落在苦涩的药味之中。

躺在床上的人显得虚弱又苍白,冷厉的神色被一种陌生的空白取代。松弛的眉宇之间,细细的皱纹并没有消失,徒然留在紧闭的双眸之间。

“非明,”颢天玄宿凝视片刻,慢慢探入薄毯之下握住了微微蜷起来的手掌,那只握剑的手,五指无力的蜷缩了起来:“今日是剑

宗大典,宁大夫还在到处寻你踪迹。”

他说得很平和,因为这本就是事实。师弟追了几天,每次回来都眉头紧蹙、心事重重。他没有问,也没有管。

剑宗大典,四宗理事之人都去参加了,新任宗主归海寂涯今日也会忙于接待宾客,不会再有别的安排。

手指一点不曾抗拒,任由颢天玄宿虚虚一握,捏在掌心,床上的人无知无觉,只是一味的沉睡着。这只手执剑时何曾落在过他手里,如今落在他手中之时,也并不让人快活。

“非明,”颢天玄宿低低道:“吾的孩子,是男是女,葬在何处?那一日你说有一个好消息,是要以此换吾不追究你半年多音讯不明,你偏偏不肯说,又在顾忌什么?吾以为任你自在,放你离去,那一夜你大为恼怒,吾又以为你不愿分开,谁知你不与吾一见,又上星宗令吾避无可避……”

他有许多想问的话,许许多多,都觉恍然一梦。

梦中人弃他而去,自入绮梦,留他一个人在尘世绞尽脑汁,不知向谁追索。颢天玄宿寂寥望着床上无知无觉的人,那一日他下山寻找,只以为骨肉成泥,不过是收敛尸骨,山下藤蔓树枝落了一地,他走进前几步,藤蔓厚厚拖拽下来,绕在身上许多,一丝微弱的希望浮上来。

天道不明,不愿让指天骂地之人一死而走,绝尘不见。

颢天玄宿素来不信如此,唯有那一刻,油然松了口气。跳下山崖,内力不曾护体,竟然只是断了一条腿和手臂,五脏肺腑虽有隐忧,也是不可想象的好运了。

他问了那些,都在问不肯醒来的情人,唯有一问,见到崖底生死不明之人,他情不自禁一遍遍问自己——这些年,吾做错了吗?

放手是错。不问是错。不辩不争不论过去是非,诸此种种,是不是错?

错到最后,他唯有强作无情,任由所爱之人生无可恋,一死以求解脱?这样的结果,难道是他想要看到?

“非明,”颢天玄宿低低叹了一声:“吾不愿让你离开。”

是的,他从来都不愿,不过强作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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