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第一百零二章

霁寒宵伤了一只眼睛,神情很是孤冷,他来去剑宗并无阻碍,今日却特意等了通传才进来。秦非明坐在桌案后面,四目相对,霁寒宵绕过寒暄说了来意:“我需要一把剑。断劫断了。”

来找他当然不是普通的剑,秦非明沉默了片刻,道:“随心不欲不行。”

霁寒宵神色顿时冰冷:“为何不行,在你眼里我配不上那把剑?”

秦非明身为剑宗宗主,如今就是霁寒宵眼里剑宗可恨的一部分了,他很有自知的绕过了讲道理的部分,讲道理霁师兄是不会听的,剑宗一而再再而三对不起霁师兄,这就是结论了。

“三不名锋是剑宗至宝,三去其二,剩下的自然要好好秘藏。”秦非明不打算给任何人用:“霁师兄喜欢,我的灵均也不错,库房之中别的好剑,也可选一把带走。”

霁寒宵不屑一顾,出言挑衅:“灵均是你的佩剑,你肯割爱?”

秦非明解下佩剑,放在桌上,霁寒宵的神色更阴沉了,想来想去,他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外面的门重重关上了。

秦非明走到雕花的木桌旁开了窗,阳光洒在嫩绿叶片上,外面弟子还在巡视,一队人从月亮门的狭窄缝隙里掠过影子,春天的风吹过了庭院,光影摇曳得纤细明亮,外面是很好的春天了。

他说起春天,也只有很好浮上来。怎么好的春天,就只有小宁叽叽喳喳在旁边高兴个没完,春天会有野菜、鸟蛋、蛇、鱼,那么多能吃的,好吃的,其实这一段日子最容易饿肚子,青黄不接就是说得这种时候,要到夏天才有饱饭吃——夏天能吃得更多。

秦非明心平气和,回想过去时,仿佛站在窗边看到的是远山苍翠,田埂阡陌,如果那时候没有想方设法要来剑宗,今时今日他看到的也是一样的远山和田埂,也许他也在下田忙于春种,那种日子,他一点也不想过,外面天大地大,而他只有黄土和晨昏。

为了离开,他不顾一切的用尽手段。说来,那时候他挣扎得很坚决,他那么坚决的离开之后,以为这世上最难的离开不过如此,以后再没有什么让他失魂落魄,狼狈不堪。过了那一关,以后再有什么也不过如此了。

那时候他不知道,离别之后,才是失去的缓慢过程。要过几年,十几年,渐渐地,失去被抹去了尖锐的光,变得灰蒙蒙的沉淀下去,每当想起来都心平气和之时才知道,失去之事,原来并不能叫他一生止步于那一刻。

失去只会提醒他,原来他要的东西,不知何时,从指尖离开了。

玉千城站在书房里的时候在想什么,秦非明不知多少次看着前宗主站在窗前,他本该深恨的一人,站在窗边,推开了窗看着外面的景致,有时候下了雨,有时候秋风脉脉,很多次,他们各自沉默不言。

秦非明慢慢放下了窗,窗外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难以触及的世界传来,隔着厚厚的看不见的隔膜。寂静让人沉闷的难以呼吸,意识到屋子里连一点声音都消失了,秦非明又把窗子推开来一些,让风再度驱走死寂。

屋子里隔绝的世界只有他一人。脚下的光影都是他一人,想到的一切都在过去,眼前空无一物,他想要压制那荒唐的念头,荒唐却从处处渗透寂静,如书页在眼前翻动,沙沙之声,树叶轻微拂过彼此,落下光斑之时细小琐碎的笑声,透过沉寂刺痛看不见的鲜血淋漓之处。

玉千城那时候想什么,他好像忽然在一刻、一瞬间就明白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做了,所谓的不择手段是如此贫乏,再没有手段可以让他挣扎几次,浮上水面,任他如何想要再辜负别人挽回过去,也没有路可以回头。

他在那一刻不想往前走,可别人还要往前走。他调转方向,往另一处回头,但人潮纷纷,也不容他独自只管自己,过去把他落在半途,穿过现在,漠然随水淡去。

秦非明几乎支持不住这一刻的恐惧,他怕这一刻真的把他留下,没有了仇恨,没有了痛苦……一切对他而言都成了不必提及的过去。

“除了报仇,我再没有其他。”秦非明闭上眼睛,挥手招出天师云杖:“与报仇相比,一切都不值一提。留在此处,是我对剑宗最后的耐心。”

天师云杖辉芒一闪,对四宗武学的加成压制了澎湃沸腾的内息,秦非明喘息几声,压制乱窜的内流,坐在桌边,推开了窗户。

仿佛另一个世界突然打开来。就在他身边。

庭院里粉衣服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躲在树丛后面,偷偷摸摸,突破了弟子们的视线冲到了隔壁屋子里。不一会儿屋子里传来一声什么东西落地的重响,两个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弟子冲过去,抱出了蹬着腿的小姑娘。

另一个说:“敖师叔交代过了,飞渊,你今晚必要挨揍了。”

飞渊奋力挣扎:“云生师兄,你放我进去嘛!你不说飞渊就不会挨揍了,飞渊偷了鸡腿分给你吃好不好?”

“你还敢说,难怪后厨的大师傅常常怨怪野猫偷了吃的!”

飞渊人小腿短,挣扎着还是被赶出去了,两个弟子松了口气,再不敢偷懒,一时都精神起来了。

秦非明摇了摇头,不再看小姑娘鬼鬼祟祟的躲在墙头,他收了天师云杖,出去走走。

竹剑门的信还没有回复,他出去散心,浑然没有目的,不知不觉,就到了竹剑门。

竹剑门的门主大吃一惊,设宴招待他,饮宴只是表象,别人殷勤招待了一番,秦非明等了许久也没提及正题,那一封信写得含含糊糊,欲言又止,秦非明一边喝着酒,回想那封信,方道:“徐门主,夜深了,不如今夜就到此处。”

“请宗主留步,还有一事,今日还有一位善于琴歌的贵客也在此,很想拜会宗主一番。”徐门主很快站起来,遣退了下人,自己也走了。

秦非明端起酒杯,在指尖微微摇晃,涟漪隐约印出破碎的水光:“善于琴,还说得通,至于歌,如何叫人敢信?”

“不闻一曲,怎知就不善此道?”温厚的声音缓缓道来:“何况上次一见,琴啸合鸣,我以为并不算差。”

秦非明捏住酒杯,细细裂缝蔓延,他低垂视线,酒杯之中盛着暗红的眼睛,冷冷的凝视回来。

涟漪一圈又一圈的荡漾远去,水天交接之处,仿佛远得没有尽头。桃源渡口与他界交接之处,结界已经打开了,船行了几日,缓缓靠了岸边。

秦非明浑浑噩噩,走下了船,前后都空出许多地方。他蓬头垢面,衣衫破败脏污,唯有配了一把好剑,路上几次有人想去搭讪打听什么,都被吓退,此时靠了中原疆界,再没人不长眼去招惹他,虽然他神智浑浑噩噩,武功还在,吃了亏也没处说理,人们纷纷绕开了地方。

中原的云州城中,正在议论皇帝下令斥责史将军的消息,史艳文入行伍之前很有令名,又称云州大儒侠,云州鲜有人不知,皇帝被奸臣蒙蔽,褫夺史将军兵权,人人愤愤不平,连卖包子的小贩也与人多说几句。

秦非明走到包子铺前面,伸手就抓,他抓了一个就吃,小贩回过头来连忙驱赶:“去去去,哪来的花子……”视线往下看到了剑,又不敢说了,秦非明边吃边往前走,见到卖果子的买烧饼的,也是如此抓来便吃,夜里看着有花子睡在桥洞里,他也一样去睡着,呆呆傻傻,混若痴儿一般,蹲下来便不动了,剑在地上磕磕碰碰,有人要凑近了,他顿时醒来,怒目而视。虽有几个人商量着一起来,也讨不到好处,过了五六日,他便蓬头垢面,更无什么好样子了,只有一对招子还亮着。

这一天夜里,电光闪烁,雪银撕破天空,不多时下了雨。秦非明在雷光电闪之时就怔怔望天,他本来睡在桥洞一端,旁边一大一小两个花子挤在一件棉衣里,年老的花子睡得迷迷糊糊,就听雷神发怒,忙把小花子弄醒,两人先抢了更里面的地方,这几日傻子一直傻,不靠得近也不发凶性。

老叫花抱住了小的,喃喃道:“好冷啊,今年冬天难过啊。”说的是冬天,秋雨一下都让人冷,突然之间,小花子扯了一下他的破衣服:“你看,傻子发傻了!”小孩子不懂危险,只见那个傻子忽然也不吃吃怔怔,望着雷电之处长奔而去,水面点点,他一跃跳上岸,跳上屋顶,破口大骂:“贼老天!贼老天!什么天意难违,什么阴阳和合,什么善恶有道,清浊自分!一概不是,狗屁不如,哈哈哈哈哈,狗屁,狗屎,你竟敢小看我,你竟敢来害我!”

这一下子雷电滚滚而来,老叫花双手合十,不住声道:“天上的菩萨啊,这可不是小老儿和娃儿说得,劈也别劈歪了我……”

这般指天骂地,不多时雨水就泼面而落,傻子骂个不住,只恨道:“你要逃去何处!我不怕你,你就怕了我是不是!你杀不了我就从我女儿下手,卑鄙无耻!你哪里配得上为天,无耻之辈,有种就用雷劈我!不许逃,我不许你躲!你以为你是天我就杀不了你了吗!”

小花子肩膀一缩,暗暗道:“爷爷,他疯得好厉害。”老叫花以为小孩说的是那傻子发疯发作厉害,小花子所说的却是傻子对天挥剑,电光雷鸣之间,仿佛真的来会厮杀,剑气袭向电闪雷鸣,老叫花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心魄惊动,不敢再看,只抱着孩子,蒙了眼睛,不一会儿雨声阵阵,雷鸣不再,四野一片昏暗,那傻子站在雨下,怔怔仰头望天许久,不一会儿跳下屋檐,又神不守舍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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