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崔以欢许久没有碰过针线了,她的手有些痒痒,许是技痒。只是不晓得要绣些什么玩意儿,更不晓得绣了可以送给谁。是宫里的妃嫔么?若是从前,到底还有一个李敬兰,如今,怕也只有一个李君兰值得一送了。至于皇帝?他想来是不缺的,太后那位自是瞧不上自个儿的小玩意儿,何苦送了讨人嫌。

崔以欢摇了摇头,她看着手中的针线活计,只觉得是无趣。罢了罢了,如今便往那针线局一走,从前与李敬兰玩乐时,她时常在针线局里逛着,总想着寻些新鲜花样,讨了李敬兰欢心。如今人不在了,可是她还是想去看一看,去看一看物是人非。

针线局依旧如同往昔一般,不甚热闹的,反是安静。绣娘手脚忙碌的,以欢也不打搅她们,只笑着让她们起身,各做各的,不用理睬她。

以欢看着一个绣娘的手巧,起了兴趣儿,遂上前接过绣活来,自己接着绣了下去,对着她婉婉笑着道:

“你这针得往这处儿下,线的配色莫要太乱了,干干净净的便很好。”

女真族里的人都是爽朗性子,开不了两句口便动手,即使刺伤了挨了箭,也不过送副伤药的事儿就恩怨已了,过后还是能一块儿出去打猎一块儿坐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交情。就算女孩子心思细些,当面说的话恶毒些,至多也就人身攻击两句,红两天脸便罢了,哪里有这样泼妇骂街似的不明不白就连人整个民族都稍带上的?

若是说乌兰妮两句,乌兰妮还能在心里给她留两分退让的余地,敢说女真族一个字的不好,那便是不共戴天之仇。纵然心里已是恼怒之至,乌兰妮面上却收了方才故意装柔弱可怜的姿态,端了个端庄典雅的笑:“原来少使不知这个,也难怪,汉人闺阁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是难有见识。”

“妾等女真族的姑娘,自幼便是和男儿一样,要学骑射练手艺,同兄弟一起要辅助父母补贴家用支撑家族。有的姓氏即使男子不继,靠着女族长也能撑得下来。从早到晚日子安排是一样紧张,自然没空像少使一样,关在狭小的院子里,学这些无用之事。花香果香酒香檀香,哪一样不是自然精粹?人为研磨,像是自个儿有文化似的,殊不知却把长生天的东西,一个个破坏殆尽了。”

乌兰妮可不愿学吴少使,一句话便得罪了全族人去。她话音未落,像是自己找到什么茬儿似的,疑虑地问:“可妾到这清禁里也有些时日,虽比不得少使日久,也见了好些才貌双绝的汉人女儿,见识也令妾叫绝。只不知为何同为一族,女孩儿却这样天差地别?”

她一句夸,乌兰妮便笑着接着,连句自谦都未回应。父母于儿女多是疼爱有加,就算平时忙着旁的事儿忽略了些,抑或是对待儿女严厉了些,也多是被逼无奈,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乌兰妮的几个好友,以狐狸飞鸟甚至日月星辰冠名的不在少数,只是现下他们仍旧像真正的狐狸飞鸟日月星辰一般留在大漠草原上,与长生天为伴,乌兰妮却不得不来这机关算尽之地,做个满腹阴诡的间谍。

伤感只是一瞬而过的事儿,这些悲伤只适合午夜梦回,乌兰妮一个人细细地品,不宜与面前这位纪长使分享,也免了她共情。乌兰妮庆幸是自己的细心,若是少问一句,传出去她对高着自己几个位阶的长使不敬,那又是个大隐患了。

杜甫王维自然都是好诗人,但纵然在半懂不懂之间,乌兰妮也觉得李白的精气神风骨绝佳,只是语言匮乏,说不出那滋味儿来,不能描述李白比那些苦吟诗人高在何处。纪长使轻轻一句“拟古”,倒让乌兰妮若有所悟,只是到底还未通达。不如便按着她的建议去做罢了,等通达了,再读自个儿喜欢的诗人的诗岂不是更好?

“妾受教了。”乌兰妮回身把那本宋词放回原处,拿了那本对韵。知晓对方身份后,她的措辞更谨慎起来,“只是妾想来不能一下就明白了,若有些感悟,可否去长使那里交流讨教一下?”她眉眼弯弯,“不知长使可愿意收妾这个弟子?”

我蹙着眉,拉住险些要掉到湖中的衣袂,而后才抬起头来,仔细聆听。一阵风吹过,惊得她打了个寒颤,连带着声线也有些发抖。是不能浪费,不然太可惜了。

见她入舟,我却踌躇着不动,既怕裙摆溅到水花,又怕一个不稳连累了她。半晌,我也提着衣袂,同她一般小心地,试探地迈进小舟。啪嗒一声,木板有些晃动,我惊慌着,生怕下一秒就掉进湖里。还好我的猜想是错的。于是我拍拍胸脯,迎上她挑衅的眼神。这有什么的?顶多就算蜂蜜糖水嘛,还分什么敢不敢的。小心等会这一盏都给我喝了,你可别后悔!

我透过衣领,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只我没在明面里说出来,不给自己惹事,她和哥有什么关系,我也没兴趣了解,忒烦,况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抬眸望她,似笑非笑。你这话也没错,史上大器晚成的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得看他造化咯。

装作无事发生,我一把夺过酒壶,给自己倒上一盏,碰了碰她的杯盏,随即喝上一口。当然要啦。你这酒,不错,挺香的。

“观世音菩萨在上,信女特献《法华经》《金刚经》《清静经》各一本。还望保佑太后皇上身体康健,杨良媛平安产子。”

上次来摘星楼时还正值盛夏,仲夏的傍晚有微凉的晚风,我没有登高,许是因为那栏杆不稳的消息,许是因为怕了高处不胜寒。我不喜欢喧嚣,所以常常傍晚时分出外散散步,散散心,本是打算只在临花台向外望望便是了,不知怎的竟走到了摘星楼附近。

浣相不爱高,畏畏缩缩的陪着我走到二层,在阶上站了一会儿才不那么怕了,沉寂中开口唤我:

“小……主儿。”

我抬头看她,忽然笑了,是啊,转眼间,那个小小的谢美人如今是嫔了,她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试探一切,不用在无人的夜里彻夜难眠了。也许是的,是我太软弱了,该坚强起来吗?这样做的代价,又是什么呢?我迈步下楼,任由思绪随八月的风飘去。

在摘星楼檐下,在这座俯瞰全城的楼檐下,我站着看月缺的一角,中秋过了,又到了月缺的日子,攥紧衣角的手愈发紧了,而衣袖随着又树影一起摇曳起来。

“谢嫔也在?”身后楼梯响动,于氏回身看清了佳人儿容貌,因她不喜登高,在第四层就停了下来,曾经摘星楼还是个小角楼的时候,自己还是很喜欢来这儿的,栏杆因年久有些松动,在风声下摇摇欲坠的倾颓之态。

我本欲打道回府,转头间却看见一雍容背影,对方也转了身,我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心下一惊,面上却不显,立刻行了礼“妾身参见太后娘娘。”

“怎么这个时辰想着来了?”太后向栏杆下垂了首瞧,忽而抬头瞧向谢氏道:“昭阳宫的那位美人儿,中午的时候坠了楼,仿佛大不好了,如今快过年了,偏生还有这些个变数。”

珍兽馆已经开了几日,听闻里面养着的都是虎豹狮狼之类的猛兽,不仅引得不少嫔妃前去,连很多内监丫鬟都争相预约,想前往看个稀罕。我自然也想一观,可又怕一时看管不严、猛兽伤人,只耐心等了几位宫妃去而复还,觉着倒还安全,才趁着这几日天气尚晴,吩咐忍冬早早去预约。

猛兽之所以称为“猛”,或是因为其利爪,或是因为其獠牙,能立刻伤人溅血,在丛林中得以生存。可我漫步馆中,里头这些猛兽个个懒洋洋地趴在笼中,状态颓靡不振,实在少了些凶狠气势。

尤其是这只老虎,我在它面前站定,偏头一瞧,见其竟然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哪有什么万兽之王的雄风?我不由得撇撇嘴,有些失望,原以为猛兽危险,还怕它伤人,不想居然无聊至此,真是白叫我期待一回。

“罢了罢了,咱们回吧。”

我自宫道檐下走过,人影纷杂,带起的风尘气儿,落在我的衣袂上。我很茫然,不知到了哪,但缤纷多彩的花和草,无不是在给我提示:花房。

我往门口一站,便立马有宫女出来,引我往里去瞧,更多的花。领头的小宫女约摸十三四岁,虎头虎脑的,笑起来还有两个梨窝,着实讨喜。我很想试试插花,因为母亲也是个爱插花的。等我学会了,就能叫人把花送去贺府。

“插花,是这般吗?”

插花是件看着很简单,可做起来却很难的事。它需要人同时做到色彩协调,还得善用当季的花。我学着小宫女的样子,一株一株的摆好,可远远望去,却像一团乱麻,红不红绿不绿的,扎眼得紧。

“不插了,太难了。”

临走前,我又摸了摸小宫女的脑袋,她把一双杏眼弯成月牙,揉进骨子里的可爱。

针线活计一向不是我拿手的,记得还在闺阁时,每逢轮到教习嬷嬷监督我练习女红,十有八九便会碰到我犯腰酸背痛、胸闷气短的这类小病,全是女儿家装模作样想要逃过一劫的小心思。可如今却不同了,我既为君王之妇,自然事事以他为先,从荷包、腰带这些外在的佩饰,到寝衣、汗巾这种贴身之物,件件都想亲力亲为,为他备好。再者说来,我亦为太后之媳,皇上政务繁忙,后宫嫔妃代其侍奉太后更是做臣媳的本分,既如此,她老人家所用之物,若经自己之手,定是更加妥帖。

我虽不擅刺绣,但万事都怕你肯用心去学,只要去针线局寻个手上功夫灵巧的绣娘,还怕没有进益吗?我携忍冬来此,也正是这个缘故。

来来回回地逛了一圈,我瞧着,靠边儿上这个正在绣茉莉手帕的绣娘就很是不错。那条帕子虽素,花儿颜色也淡,可却丝毫没有被埋没的意思,反而显得清高不凡、独树一帜,让人眼前一亮。我见她绣的认真,便也没有打扰,只默默记下了这绣娘的姓名,只等来日专程前来,再向人仔细讨教。

其实,吵到这,我也有些乏了。适逢书意偷偷拽住我衣角,朝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能够吵了。但我也不想就此认输,最多自己退一步,不同她吵了。我背着手,脸色一肃,抿抿唇,未曾多言。

冷静下来,我又思量着,大抵这场嘴仗九成是由自己挑起的。说起来,贺聘此人与我何干,纵使他是我哥,但他为人也是世人皆知,不是我一张嘴就能洗白的。我刚才那番举动简直就像个市井泼妇,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我在心里摆摆头,太不文雅,太不文雅了。

我这般脾气的来源,应是小时候被府里的人惯的,左右之人皆用甜言蜜语叫我,把我捧在手心里,当宝贝似的疼爱。而我也就理所应当的以为,天下人都不如自己。来到周宫,我才领悟,名门淑女比比皆是,也包括面前这位谢嫔。我想,她已给过我台阶,只是我不识好歹,以沉默结束这场闹剧最好。我低着头,朝人行礼后,随即离开。

“这里对吗?”在如意馆铺开一张生绢,今日学画不同之前那一次,据说这回是郎画师所擅的西洋技法,于是凝神执笔,格外慎重,那画笔不是用素日的小毫,用笔亦不是垂尖立在纸面上,而是要展开如扇状。颜料亦是不同以往,不知用了什么材料调制,黏之如用胶,稍一上色即显浓重。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数次换笔,才勾画出宫内长廊的垂檐,两排连墨一样,勾在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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