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势

待杜媪被拦下,崔筠才上前去端详妇人和两个小童的脸,半晌,认出了她们:“你们是李十二的妻儿?”

妇人没想到崔筠认得自己,止住了啼哭,扯过两个孩子说:“奴是十二郎的妻子林春,这是他的两个儿女。”

崔筠扭头向窦婴解释:“前些日子我从邓州回汝州,途径鲁阳关时遭遇盗贼拦路抢劫,部曲李十二、王猴山他们在抵御盗贼时不幸被杀。”

窦婴恍然大悟。

崔筠又问林春:“李十二他们忠心耿耿,为护我周全拼到最后一刻,我铭感五内,命人厚葬了他们,也定会善待你们。可你们为何在门前哭泣?”

林春哭诉:“我知道小娘子仁善,对奴婢十分优待,只是十二郎死后,我们家已经没米下锅,快要饿死啦!奴听说这老媪扣着钱粮不肯下发,只好来找她索要。奴并不是故意在小娘子面前撒泼闹事的。”

“竟是这样!”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崔筠勉强用理智压制怒火,但看向杜媪的眼神不免带着冷意。

杜媪有些心虚,旋即把锅扣到崔筠的头上:

“七娘子,老身不是有意扣着不发的。前些日子你让我给县镇送去谢礼,一下子拿了那么多钱粮出去,又未秋收,中馈暂时拿不出这么多钱粮来,只好先缓一缓等秋收后再下发。再说,七娘子不是说要从自己的体己中出一些的么?怎么也扣下了吗?”

崔筠向来只管交代杂事由下人经办,她哪里知晓青溪有没有及时将钱粮给出去?

她无措地紧了紧衣袖下攥着的手。

林春比她拎得清,说:“你扯小娘子做甚?小娘子给粮了,难道你便可以不给吗?”

杜媪冷笑:“看来也不是完全没米下锅。”

林春撒泼:“你管我有没有米下锅,昧下十二郎用死换来的粮食就是你的错。”

“谁昧下了,只是晚些发罢了,你急什么?想要一口吃下这么多钱粮也不怕噎死!”杜媪骂道。

窦婴蹙眉,质问杜媪:“七娘的祖父在世时有两顷永业田传下,姑父在世时也有两顷永业田传下,姑母嫁到崔家时还带了三顷田作为陪嫁。七顷田的产出,竟还能出现拖欠奴婢钱粮之事?”

杜媪知道窦婴的身世和遭遇,打从心底瞧不起她,因而态度轻慢,说:“窦娘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别业上下这么多张嘴,逢年过节还得打点孝敬长辈、乡贤,宅中支出甚多……”

窦婴说:“我是不当家,但我家七娘可以当家,你要是不会管家可以交出账册。”

杜媪脸色微变,她心中极为不愿,却又不能明着拒绝,只好以退为进:“阿郎和女君怜七娘子孤苦无亲,担心她一个人难以支撑家业,才派老身来指导七娘子。七娘子不明白阿郎和女君的苦心,还生分提防他们到这般田地……老身不想叫别人误会了他们的良苦用心,这便回邓州!”

就算她走了,田产也未必能回到崔筠的手上。相反,旁人还会指责崔筠为白眼狼不识好歹,最后倒成了崔筠的过错。

崔筠抿唇不语,窦婴也觉得有些棘手。

突然,门前树荫下传来一道极有辨识度的声音:“要我送你一程么?”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张棹歌领着数名县镇兵从门前绿荫小道经过,大抵是崔家众人吵得太专注,没注意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和前几日见到只着戎装的张棹歌不同,她今日腰间别了一把横刀和一把陌刀,马鞍一边挂着长弓羽箭,另一边还挂着一把精巧的劲弩,弩箭就这么明晃晃地插在箭筒中,随时都能架弩出击。

杜媪看到那弓弩,猛地想起前几日在营寨门口看到了一具尸体,其脖子就被一支利箭给贯穿了,尸体腐烂后引来了不少蝇虫。

昨日张棹歌亲自送窦婴过来,足可见二人关系亲近,张棹歌说送她一程可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窦婴看到她,眉眼一弯,问:“大郎怎么来了?”

“领了巡逻的差事,恰巧经过,过来讨杯水喝,不曾想赶上了一出老奴欺少主的大戏。”张棹歌揶揄地看着杜媪。

那天杜媪来送谢礼时她就觉得杜媪的态度傲慢,今天才知道,这大婶岂止是傲慢,是简直没将自己的老板放在眼里。

张棹歌欣赏大婶斗地主的勇气,然后决定替朋友出一口气。

——嗯,她就是这么帮亲不帮理的人。

只见她拿下长弓,拉紧了弓弦,又抽出一支箭,也不下马,就这么对着杜媪拉开了弓。

她这架势别说杜媪了,崔筠都没反应过来她怎么一言不合就要杀人。

杜媪想躲避,然而每个人都怕死,不想被她当成挡箭牌,她避无可避,只好大叫:“你、你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你可知我是谁?”

张棹歌一副恶霸嘴脸:“我只是看见有野猪跑到乡里踩踏农田,想要射杀野猪,不料失了准头,射偏了,误中闯入现场的老妇罢了。”

她手下的镇兵嘻嘻哈哈:“没错,这野猪可真狡猾,就爱往人堆里钻。”

杜媪怕她手抖将箭射出,慌忙逃窜向崔筠和窦婴求救:“七娘子、窦娘子救我。”

几年前淮宁军闯入窦家戏弄窦家上下的那一幕在崔筠的眼中重现,她的心绪早已被困在昔日的恐惧之中,完全没有反应。

窦婴发现七娘的异常,对张棹歌道:“大郎,不要戏弄这老媪了。”

张棹歌也发现了崔筠的小脸煞白,悻悻地收起弓箭,下马道:“今天天气不错。”

众人不知她打什么哑谜。

她又说:“很合适开怀大笑,所以逗一逗你们。”

众人:“……”

这一点儿都不好笑!!!

杜媪又急又气,偏不敢骂她激怒她。

崔筠总算是缓过心神。她也恼张棹歌,但对方是为她教训杜媪,她不好叫对方枉做小人。

窦婴剜了张棹歌一眼,拉着崔筠的手安抚她:“这人忒混却无坏心,不曾干那草菅人命之事。”

张棹歌闯了祸,准备脚底抹油跑路:“那什么……没事的话我就继续去巡逻了。”

崔筠叫住她:“副将不是口渴了吗?请稍等。”

崔筠让人进屋拿水,又趁着杜媪被张棹歌吓破了胆,让杜媪将扣下的发给伤亡部曲家眷的钱粮给发了。

杜媪哪里敢敷衍,立马就在夕岚的监督下领着林春去仓库支领钱粮。

看热闹的仆役也散去了大半。

婢女朝烟端来温热的开水,给张棹歌和她的手下都倒了一碗,喝完,张棹歌就客套地说:“今日我等唐突打搅了,不会有下次,告辞。”

崔筠勉强一笑,说:“张副将哪里的话,正因有你们恪尽职守地巡视,震慑了宵小,周围才不会有盗贼出没。还请副将多来此地巡逻才是。”

张棹歌没说什么,只是朝窦婴点点头,上马走了。

她手下的兵都领过崔家送的谢礼,对崔筠颇有好感,今日见到仆妇欺主,也恨不得杀仆妇而后快。

走远后,他们十分遗憾张棹歌没能杀掉杜媪。

张棹歌凉凉地开口:“那是崔家的家事,与我们何干,与你们又何干?记住,纵使是崔家七娘子请我们动手,我们也绝不能草菅人命。”

县镇兵们被她教训了一顿,讪讪地应喏。

张棹歌又说:“不过,毕竟是收了崔家七娘子的好处,今日相帮,便当做还她的人情吧!”

“啊?”县镇兵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唯有张棹歌的左膀右臂看透了今日之事,说:“我们都带着水囊呢,去讨水喝本来就是借口。崔家七娘子肯定也知道,所以我们要走的时候,她挽留我们就是要借我们的势处理那仆妇之间的纠纷。”

县镇兵个个都瞪圆了眼,显然没有想过这些。

不知是谁感慨了句:“这崔七娘子年纪轻轻,心眼可真多。”

“一眼就知道崔七娘子在打什么算盘的头儿岂不是也心眼多?”

“放屁,头儿那叫胸大有脑!”县镇兵忙拍起张棹歌的马屁。

张棹歌的刀已经拔-出来了。

“你想说胸有城府吧?”

“啊对对对。”

张棹歌:“……”

拍得很好,下次别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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