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魄

天色渐晚, 玄月西挂,王铭在府外等候多时,不免双腿发麻, 总算在戌时二刻瞧见宋霆越的马车往他这边过来。

宋霆越兀自下了马车,王铭双手抱拳迎上前去, “微臣参见摄政王。”

从摄政王府走出去的门客众多,因王铭并非做官的料, 官位又低,宋霆越对他印象不深, 打量他一番方想起此时挂在顾锦棠房中的那副扑蝶图乃是他所献。

“本王记得你,这回又是想向本王献何物?”宋霆越收回目光, 淡淡问道。

王铭抬眸观他面色, 壮着胆子道:“南市住着一岭南来的术士,术法高深, 尤善结魄和观相之术, 王爷若想见那女郎, 何妨一试。”

话毕,宋霆越却是面色一凝, 微微垂首冷眼睨他, 皱眉呵斥道:“见她?谁给你的胆子妄自揣测本王心意!”

一番话吓得王铭当即便往地上跪了, 额上和后背生出细细的冷汗, 嘴里求饶:“方才微臣失言,微臣岂敢窥探王爷心意, 是微臣失了分寸, 还请王爷责罚。”

“滚回去!”宋霆越没再看他一眼,大步往王府里进,胸中怒气翻涌, 不知是在气自己为一女子沦落至此,还是气外头那些人瞧出了他也有怯懦之处。

崔荣无声跟在他身后,见他往书房去,心里泛起嘀咕来:王爷这是欲要消停了?

可还不等他想出个答案来,宋霆越忽的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吩咐他:“去派人打探一下南市是否真有岭南来的术法高深的术士。”

闻听此言,崔荣是真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在心里替方才那进言之人鸣不平,恭敬道声是,自去了。

王铭那厢自宋霆越走后就一直惴惴不安,直至当年的考核拿了上等升了从六品的奉议郎,他方知今日的进言并非徒劳,这些是后话。

次日,崔荣向宋霆越复命,隔天,那术士便被请至王府。二人相谈甚久,就连崔荣都被支到上房外,府上无人知那术士与宋霆越说了什么,只知他在一间暗室里奉了一个极重要的东西,每日回府必要往那暗室去上一回,不叫任何人靠近,命侍卫日夜看守。

旁人不在宋霆越身侧伺候,倒是看不出宋霆越有何异常,独有崔荣和陈嬷嬷知道,王爷右掌上划了不知有多少道口子,不过月余,止血药的药粉就已用了两瓶。

自顾娘子坠崖后,王爷似乎越发见不得女色,非但不往王妃屋里去,侍女更近不得他身,每每宿在顾锦棠屋里,不让云珠云枝奉茶端水,只让康婆子将水放到面盆上,他自个儿洗漱更衣。

衣柜里多是顾锦棠身前穿的衣裙,宋霆越不让人碰,只在空出的位置放上他的寝衣,妆台上的一应物件亦是照旧放着,不曾挪动分毫。

他时常也会对着那妆台发呆,想象着顾锦棠坐在妆镜前梳妆的模样。

这般过了三个月,他的掌心上留了不少道小疤痕,面上无半分红润之色,甚至透着苍白,可他却一日兴奋过一日,直至第一百日,他将暗室里的那盏千魄灯如至宝似的挪到顾锦棠的房中,临睡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而后满怀期待地上塌安寝。

可这一夜与先前的那些夜晚并无不同,他仍是一夜无梦,竟是连顾锦棠的衣角都不曾得见过,这样的结果令他再难自制,只觉肝肠寸断、头痛欲裂。

抚着心口对着空气质问道:“你究竟还要折磨本王到何时,为何就是不肯入本王的梦,你究竟,多恨本王?”

回应他的唯有窗外的风声。他气急败坏地起身下床,也顾不得穿鞋,来到妆台前欲要掀翻那些东西泄气,发觉自己做不到,便又走到塌上的小几前,看着那套顾锦棠用过的茶具,仍是下不去手。

跌跌撞撞地往那圆凳上坐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倒了被早已凉透的茶送至嘴边一饮而尽,洗漱过后穿上朝服往皇宫去。

强撑着上完早朝,他便再没了世俗的心思,撂下太极宫里的折子不批出宫亲自去寻那术士,将自己昨夜并未能在梦中得见顾锦棠的事情说了。

“奇也,怪也,这位娘子应不会这么快转生往世才是。”那术士亦是不解,随宋霆越一道前往王府查看那灯是否有异样,偏又看不出哪里不对,只得对着那灯做了回法,叫宋霆越今晚再试,他今日便在宿在王府里。

今夜他做了梦,然而梦到的并不是顾锦棠,而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不是他想见的人,宋霆越也就没把这个梦放在心上,反而觉得那能中世界的男女也忒没规矩体统,实在有伤风化。

观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那术士已然猜到结果,却还是明知故问:“王爷还是不曾得见那女郎?”

宋霆越艰难地点了点头,忽觉喉头又腥又烫,稍稍一咳,竟是咯出一口血来。

“或许,那女郎并未离世……”那术士经过深思熟虑后得出这样一个猜测,“王爷可有亲眼见过那女郎的尸身?”

宋霆越拿衣袖擦拭唇角的鲜血,点头。

“这位女郎本该夭折,王爷却说她十八才离世,这本就怪异……或许,女郎颇有奇缘,尚在人世亦未可知。”

尚在人世。宋霆越听后大喜过望,可他经历过痛彻心扉的感受,并不敢尽信,加之他从前从不信佛信道,是以只存了五分的希望,期盼着顾锦棠当真没死。

青城山的道人还未寻得,若他寻遍碧落、黄泉也道顾锦棠尚有可能存活于世,他才会信上八分。

宋霆越亲自将人送至府外,归去顾锦棠的屋里对着那画像痴痴坐着,他想:若她还在人世,千万要藏好了,若再叫他寻回,哪怕是要用链子将她锁起来,他也决计不会再叫她有第三次逃脱的可能。

这日夜里,宋霆越宿在太极宫批折子。置于顾锦棠屋里的那盏造型奇特的灯,因崔荣特意交代过,无人敢去触碰。

陆淮于上月便已回京述职,除却盐政外,www.youxs.org,宋霆越命大理寺与刑部共同审理此案,至今一个月过去,案件有了定论,牵涉其中的大小官员足有数十人。

宋霆越借着此事引得郑家狗急跳墙,于七月上旬下旨抄家,一应男丁流放西北,女眷充入教坊司。其余大小官员,宋霆越亦不容情,尽皆依律处置。

在世人看来,从前那个铁血手段、雷厉风行的摄政王又回来了。

韩氏听得此消息,趁着赵嘉禾回家的机会,对着她又是一番试探。

“你是说,王爷竟还未同你圆房?”韩氏大为诧异,不敢置信地盯着赵嘉禾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她是说假话骗自己的破绽。

赵嘉禾很是自然地点了头,明亮的目光里充斥着不在意,韩氏当下已经可以确定她没有同自己开玩笑。

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已有一年多,王爷竟还未同她圆房。韩氏心中又惊又气,偏她是个缺心眼的,竟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当王妃当傻了不成。

常言道女追男隔层纱,若用了那温情酒、崔情香,只要他还是个男人,焉能有不动情的。清醒时还能勉强守着,那意乱情迷之时又如何能够自控。

自古以来男人皆是如此的。

韩氏如此合计着,面上不显半分,不过同赵嘉禾说些体己话,耳提面命叫她过几日再回来一趟。

赵嘉禾在王府也是闷得慌,哪有不应的道理。是以五日后,赵嘉禾又往赵府回了一趟,韩氏送了她一些东西,交代王嬷嬷几句话后,目送赵嘉禾离开。

八月初一这日下午,王嬷嬷去府门口拦人,道是王妃许久不曾见过他,请他过去坐一坐。宋霆越自觉愧对她,不好拒绝,便随王嬷嬷去了。

才至廊下,已有侍女打了帘子让他进屋。

赵嘉禾穿着一袭正红的齐胸襦裙,青丝盘成高髻,将她洁白修长的脖颈全然展露于人前。然而宋霆越却只是淡淡的略过一眼,目光没有片刻的停留。

没想到他会突然过来,赵嘉禾不大自在,别别扭扭地道:“时间还早,不若王爷同妾身下盘棋吧。”

宋霆越微微颔首,算是答应。

侍女依言去取了棋盘来,王嬷嬷紧跟其后,呈上一壶新泡的茶水,神情如常地替二人各斟一盏茶。

棋局开始不久,赵嘉禾的白子已有落败之势,宋霆越耐着性子待她落子,端起茶盏品尝着打发时间。

王嬷嬷看他饮下那茶,原本紧张的心跟着一松。

赵嘉禾思忖片刻,竟是将子落在了一个半点不着调的地方,只消几步棋后,白子定是满盘全输。

宋霆越已然没了与她对弈的兴致,一脸应付人的样子拿食指指尖轻扣着桌面。

又是两步棋后,宋霆越发觉出不对劲,眼前的事物开始变得模糊,体内生出一股子燥热,灼得他气息渐重,额上青筋突起。

宋霆越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的脸像是赵嘉禾的,又像是顾锦棠的,体内的强烈反应令他头痛欲裂。食指放到嘴里重重咬了一口,待那鲜血顺着咬破的口子流了出来,他的理智方回笼一些,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好生厉害的药,竟是发作的如此之快。宋霆越存留的理智当即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跌跌撞撞地欲要离开此间。

赵嘉禾瞧出他不对劲,又哪里敢上前去扶他,任由王嬷嬷眼神和肢体触碰暗示她上前,她仍是不为所动,看着宋霆越走远。

“娘娘方才缘何不上前?”王嬷嬷不敢指责她,却又觉得她实在头脑不清醒,沉着脸问她。

赵嘉禾亦来了火气,反问道:“你和我母亲疯了,我也要跟着你们一起疯不成?”

王嬷嬷一时被她呛住,答不出话来,又听她道:“母亲此番害煞我也,待王爷明日清醒过来,你我、母亲的下场不定如何。”

宋霆越强忍着那如同千虫噬咬的奇痒感,强撑着折反至上房,一见到陈嬷嬷便让她叫人去拿冰块来。

陈嬷嬷乍看到他这副样子,作为过来人自是知晓他这是如何了,然而当下却顾不得去想他缘何会这般,唤来院中腿脚最快的侍女去叫冰。

宋霆越泡在混着冰块的冰水里,只觉得快麻了仍消解不掉,生生熬到身上的药效散尽,已是后半夜了。

王嬷嬷因赵嘉禾的那番话一整晚都坐立不安,心中忐忑不安,简直坐立不安。好在第二日并无上房的人过来,宋霆越亦不曾来过,似乎是要将此事揭过。

一连又是十余日过去,王嬷嬷和韩氏没等来宋霆越的论断,而是听到了北狄突袭幽州的消息。

幽州节度使命人快马加鞭送了急报来洛京,道是战况十分不利,北狄集结二十万铁骑南下,幽州五万大军难以抵挡,请求朝廷速速驰援。

又两日,平卢节度使亦传急报,道是高句丽领十万大军压境。

大晟与高句丽已有十余年不曾交战,此番北狄勾结高句丽双面夹击,局面的确不容乐观。

宋霆越召集六名宰相和三品以上五官于明堂商议此事,决意亲自领二十万兵马前往支援,并交代他走后朝堂的监国事宜。

临行前,他没有去见赵嘉禾,只将一封拟好的合离书交与陈嬷嬷令她送与王妃,无论他此番是否回得来,她只消在那合离书上签字画押,日后自可另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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