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陆宇舟买的早七点的高铁票,出站时阳光明媚,亮晃晃地刺进视线,他把手抵在额头上略作遮挡,等稍稍适应这股强烈光感,他才放下手来,左右扫了圈,就近找了家早茶店。

店里开着空调,客人不多,只寥寥几位,他走到靠厨房的位置坐下,要了一碗蟹粉面和豆浆。

江南人吃面,讲究浇头,最好是现炒,热腾腾地上桌,再趁热浇到面条上,拿筷子搅拌几下,那滋味就渗透进去了,吃一口,绵长醇厚,唇齿留香。

隔了张餐桌,老板娘正在给螃蟹去壳,留下蟹肉蟹膏和蟹黄,店铺不大,进门的地方还放着一个铁皮桶,里头装有数条游动的鳝鱼,她家的响油鳝丝面也是块招牌。

老板娘一边剔蟹一边跟来自湖州的小夫妻聊天。

陆宇舟听着这些夹杂着普通话的“乡音”,回想自己在无锡短暂生活的一年。那时他刚大学毕业,义无反顾随男朋友回到了他的家乡,在一家会计事务所找了份审计的活儿,边工作边考公务员,日子舒适顺心,几乎没有烦恼,以为就此能跟过去告别,往后的幸福生活唾手可得。

老天爷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他从回忆中抽回思绪,掏出手机给过妈妈发了条微信。

「阿姨,我这会儿在无锡,你在家吗,我去看看你。」

那对湖州的小夫妻已经结账走人了,早茶店里就剩下陆宇舟和前桌的一位中年男人,老板娘是个热情好客的人,看他身上背着旅行包,很自然地将目光投了过来。

“来无锡玩的呀?”

陆宇舟点头笑了笑:“是的呀。”

老板娘把刚才同那对小夫妻讲的话又跟他唠叨了遍,陆宇舟笑着说“好,正要去呢”,过了不久,过妈妈的电话打了进来。

陆宇舟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有种不真实的熟悉感,像一下子回到了好多年前,她打电话来问他几时下班,晚上想吃些什么。

他按下接听,那头的女人情真意切地喊了他一声“小陆”,他听到这两字,多年的情感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渐渐在眼眶里打转。

女人又说:“来了怎么都不说,现在到哪儿了,我去接你。”

陆宇舟鼻头泛酸,强忍下嗓子里的哽咽:“不用来接了,我一会儿就到了。”

“那我在家等你。”

他买了点水果打车过去,还是以前那个地方,菜市场依旧嘈杂,前面是各种卖茶叶蛋卖水果的小摊,往旁边走经过一条小路,穿梭进去,后面是几栋上了年纪的居民楼,外墙斑驳,墙壁上的爬山虎在漫长冬日也已凋敝,只剩下干枯藤蔓。

小过家就住在这里。

陆宇舟爬上了四楼,站在门口定了定心神,想着待会儿见面是叫“妈妈”,还是同微信里一样叫她“阿姨”。

这几年他每次来都要纠结这个问题,然而每次无一例外,喊的都是“阿姨”。

陆宇舟轻轻敲了敲门,房子里立时有人回应,“来了啊”,很快,防盗门便打开了。

过妈妈笑着拉他进来,陆宇舟看她半头白霜,比上回见面更显老态,心里难受得喘不上气。

“阿姨。”最终,他还是选了这个最为妥帖且不至于令两人伤感的称呼。

“来了就好,你在家里坐,我去买点菜,想吃什么?”

陆宇舟放下包和水果,转身说:“还挺想吃无锡排骨的。”

“我这就去买,不知道还能不能买到新鲜的,买不到我就去三凤桥打包一份。”

陆宇舟在衣服上搓了搓手,“我陪你一块去吧。”

过妈妈提上买菜的小包,摆手道:“不用,你在家歇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陆宇舟不放心,还是跟着一块出门了,这些年,女人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八年前体检查出尿毒症,噩耗来袭,那时候好歹还有儿子在身边,现在孤身一人生活,每周要去医院透析三次,真不知道何时能熬到头。

陆宇舟曾打算把她接到北市一块生活,被她以水土不服为由拒绝了,后来花钱给她请保姆,也被她以各种托词悄悄将人家辞退。

一辆奥迪A6停在酒店门口。

在车童第二次询问“是否需要什么帮助”时,顾景衡懒懒地把手从窗里伸出去,弹了弹烟灰,“不需要,谢谢。”

余光一瞥,大厅里走出来几位西装革履的男士,为首的正是他的好友兼助理——郑昊。

郑昊也瞧见了他,步子迈快了,跑上前撑在车窗上,一股很浓烈的酒气蔓延开来,“这回估计要黄了,对方报价只比我们低一个点,幸好你没去,那姓邰的太能喝了。”

顾景衡掐了烟,微一侧头:“上车。”

郑昊绕过去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系好安全带,往嘴里喷了点漱口水,稍微掩盖掉一点刺鼻酒味。

顾景衡顺手拿了瓶水递给他,“胃里不好受吧。”

“中途跑了两趟厕所,还好吐出来点。”郑昊接到自己手上,拧开灌了几口,胃里那股泛酸感稍稍压了下去,他缓了神,仔细回忆方才餐桌上那位邰总的语气和神态,试图找出突破口,“单论产品质量,我们一点不比别家差,可我今天看邰寻的意思,好像只考虑价格,而且对方报价太诡异了,居然掐得那么准,不多不少,就低了一个点,我一开始还以为这单要落到百辰头上,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顾景衡没有表现出情绪上的起伏,平心静气道:“你是怀疑有内鬼?”

“有可能,接触这个项目核心的没几个人,回去查查就知道了,这种节骨眼上临阵叛变,他是真打在七寸上。”

顾景衡眉目深沉:“他们签约是哪天?”

“下周四。”

“这周末约个时间,我去会会他。”

郑昊有点酒劲儿上头,他揉了揉太阳穴,“这姓邰的是销售出身,一路摸爬滚打坐到现在的位置,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简直比登天还难,不过倒也没什么不良嗜好,平时就爱喝点酒,这酒量估计就是练出来的。”

他略作停留,形式不大乐观地叹了口气,“挺傲一人,油盐不进,就怕咱们忙活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是人就有弱点,天下没有撬不开的锁。”顾景衡目视着前方,天生自带沉稳的气质。

郑昊点点头,表示同意,“哦对了,今天在酒桌上,邰寻还跟我打听咱们公司等一个人。”

“谁?”

“你记不记得去年招进公司的那个颜月,从PG跳槽来的。”

顾景衡想了想:“有点印象,去年年会上跳古典舞的。”而后轻哂,完全是出自男人的评价,“身材不错,挺漂亮。”

郑昊笑了笑,别有深意道:“好像是邰寻的小师妹,小他三届,这人嘛,有权有钱之后就想千方百计地去弥补当年的缺憾。”

顾景衡意会:“初恋?”

“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一般关系。”

“这样吧,周末把那女的也叫上,大家一起吃个饭。”旋即转了话题,“上次让你定的车,什么时候到货?”

“宝石蓝那款还得等一阵子,他们要从总公司调。”

“尽量办快点。”

“是送给小陆子吗,黄色有现货,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再等等吧,蓝色那款比较适合他。”

郑昊忽然笑了,语调甚为轻松:“景衡,你给我透个底儿,你不会是真打算把他娶回家吧,其实小陆子性格还可以,见谁都笑眯眯的,也没那么事儿逼。”

顾景衡握着方向盘,轻轻向右打了方向,“性格是不错,就是心眼太多了,放身边养几年还行,真要考虑结婚,我应该不会找这样的。”

郑昊了然:“那也值了,你这一出手就是百万豪车。”他不再多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是少掺和这些风月事吧。

顾景衡时不时瞥几眼手机,除了几条推送消息,上面没收到任何回复,他把郑昊送回家,一个人开车前往以前住的地方。

夜色浓稠,那人正站在阳台上,趴着栏杆朝下看,两人久久对视,像一场不见刀光剑影的博弈。

男人微仰着头掏出手机,眼睛始终落在那道身影上,“照片收到了?”

穆洺远远看着男人,隔着手机回他:“收到了。”

“怎么没回我?”

“不想回。”他语气里带着丝恃宠而骄,“你那小男朋友还没拍完戏啊?”

顾景衡慢慢吐出口烟圈儿,“嗯,没拍完。”

“藏得真够深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人叫什么,你这算什么,金屋藏娇啊。”

顾景衡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好脾气地转了话茬:“你爸爸身体还好吧。”

穆洺愣了下,内心很快被柔软取代,“还行,就是年纪大了,厂里的事力不从心,现在我二伯也在帮衬着,再忙不过来,我就回去帮忙,反正在外面也是打工,还不如在自己家折腾。”

“开公司都不容易,守业比创业难多了。”

“是啊。”

顾景衡默了一默,声音微哑:“生日快乐。”

穆洺眼眶泛热:“谢谢。”

“走了。”顾景衡走到旁边垃圾桶,把烟掐了,扔进去。

穆洺岔气地喊了声“景衡”。

顾景衡顿步,回望那道身影。

“开车慢点。”穆洺轻声道,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他为自己的懦弱流泪,人这辈子,可能永远都要套在那层世俗的壳子里,流言蜚语更是一把坚硬的锁,把他锁在小叔子和嫂子这层不可亵玩的关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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