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寺有变

游云门数百里外,一座寺庙在夜色之中,长亮灯火。寺名悬寺,寺中僧侣,数十余人。寺庙古朴,白院高墙,院中一座大雄宝殿,供奉着诸佛。佛像高大,栩栩如生,瞪目而视,炯炯有神。

寺中僧侣,安睡房中,鼾声四起,宛若惊雷。大雄宝殿中,木鱼之声,延绵不绝,飘出寺外。夜风吹曳殿中烛火,不了禅师在殿中闭眼,仍是不断敲打着木鱼。

敲了个把时辰,不了禅师暂作停歇,又是低声诵念《般若心经》。诵毕,他手持木鱼,又是敲击。

僧房之中,大和尚翻了个身,听得木鱼声心烦,睡梦之中急急叫嚷,“敲你个鬼,敲个没完没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说着,大和尚一个侧身,将右耳捂住,不想再听。

僧房之中,另一和尚嘟嘟囔囔,“小声点,师傅整日守夜,也是辛劳。”他将耳朵一堵,将木鱼声拒之耳外,“随师傅敲吧,他不敲够两个时辰,心里不安。”

不了禅师敲木鱼的右手停下,他耳朵轻动,听得僧房动静,嘴角一笑。而后,他手持木椎,木鱼之声,又是敲响。

一副冰棺,藏于大雄宝殿之下地室。悬寺有百年之久,大雄宝殿有百年之久,那副冰棺亦有百年之久。冰棺之中,尘封着一具活尸。活尸一身灰色僧袍,剃了光头,是个和尚,眼睛紧闭。

冰棺冻绝气息,远远看着,活尸年轻俊朗,倒是个美男,却不知他藏身这冰棺已有多久。冰棺四周,设有阵法,一道道佛陀印记在冰棺之下,熠熠生辉,历经百年,也未有衰竭。

一道惊雷凭空而出,一道闪电在悬寺寺顶落下,而后一道古老的气息,在地室之中蔓延。那具活尸,受这道古老的气息感召,忽是睁眼,而后眼珠子开始转动。

大雄宝殿之中,不了禅师的木鱼再次停下。他侧耳聆听,已是觉察到了那道古老的气息。气息越来越强,汇聚于地室之中。不了禅师惊恐,起身看着跟前的佛像。

弥勒佛袒胸露腹,身披袈裟,一脸和蔼祥和。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不了禅师想起这几句谒语,心头闪过几分从容,又是坐下。

冰棺之中,活尸嘴角一笑,笑得诡谲。他眼睛一闭,动了心念。囚困于他的冰棺,一息之间,骤然炸裂。无数的冰块,散落在地。活尸落地,光脚踩在阵法之上。一道又一道的金光,接连闪烁。

和尚又是一笑,他身材瘦小,低下头来,对着脚底下的阵法,啐了一口口水,“我呸,就凭你几个老小子设的阵法,焉能困得住我。”男子伸手,运了丹田真气,一掌击在地上。

冰棺之下的佛符阵法,耗尽了不了禅师三位,太师叔、太师伯的浑身内力,就这般轻轻易易地,被和尚破了去。阵法光亮渐然熄灭,佛印顿时黯然无光。

大雄宝殿之中,一阵晃动。不了禅师,以禅杖抵地,惊叫出声,“无名,你休得猖狂,你囚困在我悬寺百年,老衲岂能就这般,让你出来?”

话毕,不了禅师静坐,口中诵念《般若心经》,一股内力自他周身离体,钻入底下,向地室奔去。内力在地室之中遛窜,遇得阵法,与阵法之中残存的内力融合。一道佛光乍现,熠熠生辉。

无名和尚拔腿欲走,脚步未能挪动。无名低头一看,再见阵法光芒,眉头一皱,心中忽是忿忿不平,“小秃驴,你可真是大胆。你太师叔、太师伯,都不能奈我何。你又能拿我怎样?”

无名和尚运气,试图将腿脚自阵法挣脱,试了几次,终不能脱困。那道内力源源不绝,与阵法相互配合,相得益彰,未有任何漏洞。无名和尚气恼,急急叫骂,“老秃驴,尔等已经困了我百年之久,还要困我到何时?念阳刀已引天雷,木王墓就要现世,你困我又有何用?”

声音传到地面,也是微弱。不了禅师侧耳听得,应声道:“阿弥陀佛,老衲承袭不叶禅师的衣钵,守你数十年。我师傅既是不想让你,破寺而出。老衲也不能让你,离了这悬寺。三刀四剑也好,木王宝藏也罢,终究是悬寺外之事,老衲管不了。唯你在我悬寺之中,是老衲的因果。”

“什么因果?当年你太师叔、太师伯,二话不说,就将我囚困这悬寺,这便是因。今日我要离了这悬寺,便是果。你试图将我留下,那是有因无果。”无名和尚高声回话。

“阿弥陀佛,留得住,留不住,在你不在我,在我也不在你。既是悬寺主持,老衲也终归要做些什么。”不了禅师双手合十。

“我呸,你个老秃驴。你太师叔、太师伯是混蛋,你师傅是混蛋,你也是混蛋。”无名和尚啐了口口水在地上,甚是不喜。

“阿弥陀佛,无名,好歹你也是个出家人。出家人戒嗔戒诳,你既是出家人,总该遵守些清规戒律。”不了禅师规劝。

“笑话,我无名皈依佛门又是如何?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骂人修心不修口,红尘历劫终成果。我无名,活得比你自在,过得也比你逍遥。”无名和尚答话。

“你这话,倒是让老衲受教了。好一个修心不修口,倒是老衲佛心浅薄,参不透这佛理。阿弥陀佛。”不了禅师低头,向地室中的无名致意。

无名和尚再试了一次,试图挣脱阵法,仍是不能。他一时冷笑,“不了和尚,你倒是铁了心,要留和尚我。也罢也罢,想留你便留罢。你一身功力,尽数虚耗这阵法,我倒是想知道你能留我到何时?只怕不消半个时辰,你就要油尽灯枯了罢。”

说着,无名和尚索性不走了。他身影竟是坐了下来,在阵法之中盘坐,凝气调息。

“终归是要,尽人事知天命。留你多久,终是命数,老衲不强求。”不了禅师将禅杖一敲,禅杖落地,嵌入大雄宝殿三尺。不了禅师松手,伸手又是拾起了木椎,而后敲起了木鱼。

哒哒哒,哒哒哒……木鱼声响彻大雄宝殿内外。

无名和尚耐不住木鱼的节奏,指点气血,封了自己的几处穴道,终是充耳不闻。

僧房之中,又是一阵不满。小和尚半眯着眼睛,不耐烦,“师傅,你这都敲了快半夜了。您老就歇会吧,少敲几遍,地底下之人,也不会有意见的。”

“就是就是,半夜三更不睡觉,明日起早还要早课,让不让人活?”大和尚睡眼朦胧,嘟囔着抱怨。

不了禅师一笑,木鱼停下,小声宽慰了几句,“明日不会有早课了。今夜也是为师,最后一次敲木鱼。”话毕,不了禅师木椎落下,又是一阵规整的木鱼声响。

僧房之中,一时安静。众人也是习惯了这木鱼声,虽有些厌烦,但挺久了,倒也能入睡。不多时,僧房之中,鼾声又起,小和尚、大和尚,又是入睡。

不了禅师的内力,仍是源源不断地,送往阵法。木鱼声响了半个时辰,不了禅师也撑了半个时辰,终是内力全无。

无名和尚感知到了,不了禅师内力的变化。他眼睛一睁,登时站起,低头一看,只见阵法之中的佛印,开始暗淡,“老秃驴,说了你维持不了这阵法多久,你这又是何必呢?你若不困我,尚能留着这条老命,多活几年。”

木鱼之声停下,不了禅师将木椎放于一侧,“终是因果,留将残身,又有何用?阿弥陀佛。”

“是没什么用。此处留不住和尚我,和尚我去也。”无名和尚见佛印光芒渐散,顿时欢喜,他轻功施展,脚下生风,凭空跃起。

地室之上,是厚厚实实的土层。无名和尚运气,一掌落于土上。砰地一声,大雄宝殿又是一阵晃动,那如来佛祖的右脚下,破了一个洞,无名和尚自洞口飞了出来。

震动晃醒了几名僧房的和尚,大和尚几声叫嚷,“地震了地震了……”一个枕头被小和尚扔了过去,砸在大和尚脸上,“师兄,地震个鬼。好不容易师傅不敲木鱼了,你倒是瞎叫唤。”

“我……”,大和尚摇晃着脑袋,几分清醒,确定并无地震,终是心安,“可能是我梦里地震了罢。我的鸡腿,好香的鸡腿,鸡腿,我来了。僧徒不杀生,不食荤,还是梦里吃罢。”话毕,大和尚抱着,小和尚扔来的枕头,闷头大睡。

无名和尚自大雄宝殿现身,他光着脚,缓步向不了禅师走来,及至不了禅师跟前,与他说话,“老秃驴,说了你困不住我。怎就如此冥顽不灵?”

不了禅师盘坐佛陀跟前,未有回话,只是低下头。无名一瞥,觉得有些古怪,伸手探了探不了禅师的鼻息。

没有鼻息,无名和尚收手,终是明白,这老和尚,到底是为了阵法,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无名轻笑,“本是无意杀你,怎奈你自己坐化。”

无名和尚脚步迈开,走了几步,又是折返。他伸手脱了不了禅师的僧鞋,穿在自己身上试了试,“嗯,还算合脚。”而后起身,又看向落在一旁的禅杖,无名和尚伸手,将禅杖自地上拔起,“困了我那么多年,这禅杖,就算补偿罢。”

话毕,无名和尚将禅杖扛在肩头,轻功施展,一息之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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