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树的萎缩速度随着体态的缩小越来越慢,越来越不明显。
初亦盯着——
一棵郁郁葱葱承载组长全部希望的树木,完成了生长发育结果的使命,怎么看怎么是完整的。
它是健康的,可它不能繁衍……
但它又能不朽,因为可以重生成自己。
那一刻犹如时光倒流,枝叶抽回去,身体每个器官都健康的抽回去,像是独自迈入了一种与世隔绝的空间。
那个空间,时光,就是这样的。
不是它的错。
是这样吗?
初亦弓腰,两眼紧紧贴着那块玻璃,想得有点入迷,后来惊觉这样肆意幻想不太现实,便只关注其外形的丝毫变化来。
皱眉的表情有点加油打气的意思,腰麻了都不知道。
算算时间,完全坍缩成种子,还需一个小时十五分钟;成苗,还有不到一个小时;足以活着拔地而起的干,还需三十分钟。
他沉吟一声,体力不支了,一把撞到玻璃上,一想挺傻的,便老实支起身子,好好当个稳重的成年人。
刚一起来,发酸的眼睛还没揉上一揉,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隔离室外,有东西……
他转头看以修,以修正坐在椅子上假寐,便没惊动他,轻手轻脚往门处走了两步。
没动静。
他眉尖当下紧了起来,不祥的预兆漫上心头。
他不会看错,室外的电力设备有些微弱,但那个形似人体的黑影极突兀,不见了,隔离室外小厅开敞,无遮无拦,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贴附在了顶部,在藏着。
整座城的居民一朝之间全部撤离,选择藏着的,是敌人。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他小心移动双眼,企图再度寻找——舒尔口中被剥了皮的奥克林士官。
他尽量用意识忽略剥皮两个字,敌人,对方最主要的是敌人,一切不适的生理反应在紧急扼制。
拳头捏紧,什么东西从顶部滑落到地面,一枚红色,啪得一下,落在青灰色石板上。
接着,一滴两滴,聚成了一滩。
他毫不犹豫把目光集中在那抹刺目的红上,不用抬头,顶部就是了。
呼吸暗暗压制住,初亦退后一步,拳头张开,他扭了扭脖子,眉目突然弓起凌厉弧度,石板地面下的夯实素土正在分崩离析,不起眼的侧根超过粗长主根速度,渐渐向上拱起。
咔吧一声,一根须出来了。
下一秒,只听抽抽两声,一枚修长的侧根顺势破石而出,极速卷积而上,而上部潜伏的人影刹那间窜了出来——
初亦仰头的瞬间,面目扭曲,头上纤细的青色血管微微鼓起,那抹血色像是从解剖室里奋力暴起的样本,被血肉随意组合着扑面而来。
他死死咬着牙,尽量避免自己看到那东西全态,更多软根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他身体抖了两下,却不想根系被他的感觉带动,竟也犯起嫌弃来,松垮散在那人之间疯狂舞动。
唯二两根侧根冲上去纠缠,触感一到,初亦当下打了个冷战。
那人,湿滑而涩得催泪——
就像借用那些衍生的感官,感觉一下蔓延到他的大脑皮层,喉咙及四肢开始剧烈痉挛。
初亦神经紧绷,下意识把视线转向自己的皮肤——
还好,没有破——
他还很健康。
可视网膜残留的红色不受控制地复刻到皮肤上。
双手,包括被野战服包裹的身体,开始无端疼痛。
他觉得自己也被剥去一层免疫的壳,五脏六腑腐在一起,咸猩湿滑上身,他开始任人宰割了。
“慕吖,不要想了!”
“我没有想,我就是有点……不舒服……”初亦牙根都在打颤,脚下的步子欺骗了他的内心。
他怕,就像第一次从镜子里窥探病发的自己一样。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这就是您今后的状态,一切都太迟了……”
医生讲解着屏幕里未来的发病症状,溃烂,脓血,疮疤,瘦弱白骨,人家带着关怀轻描痛苦,让他积极治病,可……
“能给我一颗糖吗?”
“我不想在土地上烂掉,在地下可以吗?”
“我还能活多久?”
“老师下次课题的研究地在生养我的地方,我能偷偷跟去看看吗?”
“那恐怕您连一年半的时间都没有了。”
那东西太过顺滑,霎时滑出根系的包裹钻了出来。
初亦只觉手边一阵风,迅速有个身影挡在了面前。
双眼有了一股被屏障的压力,紧接着,有根带子环绕过他的后脑,两圈缠覆。
有人把他的眼睛蒙住了,他下意识想抓住什么,便揽住了对方的双肩。
“以修!”初亦叫道。
“别逞强,交给我。”以修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我没有……”
“你怕,你的身体告诉我,你很怕,长官。”
初亦肩峰拱起,偏过头去,禁带蒙住上半张脸,瘦弱的下巴不自觉晃动,那是一种无措的表现。
但他越无措,抓着以修的双手便越紧。
封闭空间内突然爆发出急促碎响,隔离门旁边的窗瞬间支离破碎,一股子憋了许久的腥味,一下子从上至下刮了过来。
不是一个!两个人!
他们从室外冲了进来,一个直冲地面,血肉如疙瘩一般挥散,双手一般的血块从地面支起,紧紧攥住面前两人的脚踝。
“克克克”,那人嗓子冒出乍听十分痛苦的呼声,但他所表达的情绪,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愤怒。
攀缘的高度越来越多,几乎到了初亦的大腿。
以修从腰带间锁住枪柄,看着初亦紧张的神色,终究没有扣枪。
他很清楚,一旦射穿这人的大脑,这些血块会怎么不受控制地崩裂开来。
初亦受不了这堆麻烦……
他转动枪支,细小利刃顷刻从枪柄处露出来,只听刺啦一声,血淋淋的手腕当下从半空中折断。
血汁像粗大漏斗里的水滴流了一地。
以修借着初亦付诸于他身上的力气,扭转了位置。
那名士官再想倾力往前爬却已经来不及。
以修手下两枚利刃从手间散出去,一枚直插地下那人的喉管,一枚则去了相反方向,刷得一声,割掉了那个妄图动机器的整个臂膀。
这时,以修盯住初亦额头上不断外渗的冷汗,下决心勾住初亦的手,让他松开自己。
初亦没有视野,一片黑暗之下,没有人令他安心,他驳斥以修的力道,几乎到了没有阻碍,就要紧拥以修的程度。
他摇头,但并不显得懦弱,用一种气息压制着要松开他的人,他说,“不要……”
不要让我松开……
“长官,你摸一下……”
“不要!”
“你摸一下自己,没事的……”以修用这短暂安抚的时间,猛然将初亦右手卸下,放到他的下颌,然后初亦顺着自己的下颌向下探。
摸索了一会儿,不那么慌张了。
他又抬高手指,摸了摸对面人的脸颊,一样的触感,一样的人类肌肤,平滑而涩。
他双唇轻张,纤细脖颈缓慢拉直,好像确认了什么而有勇气面对。
却在这时,因手下突然的阻碍,愣住了。
——他摸到了以修的疤。
他开始不管不顾、没有任何礼貌地摸索那道疤,好长,明明看着不那么明显,可摸起来却像贯穿了以修的半张脸,从耳垂到脖颈。
初亦全身都在抖动,他想起了……
“以修你的脸被炸时……”
……你不怕吗?
他不忍说下去,却用自己的手,磕磕绊绊摸索上去,同样盖住了以修的眼睛。
以修眼睫浓密,那一排扫过去,刮得他手心酥酥麻麻。
他们现在谁都不必看了。
可敌人还在,初亦把脸颊靠过去,轻轻告诉他,“神会保佑你,你也不用怕。”
以修没想到他会这样,一瞬间的错愕,然后乖乖被他的手盖着,点了点头,果然没有再动脑袋。
那个被叉了喉管的士官突然暴起,拔出喉间的利刃,血当下喷涌而出,尽数喷洒在以修背上。
而另一个放弃痛苦的垂死挣扎,再次下定决心爬向机器,张着唯一一只拳头努力朝下面的按钮砸去。
只见以修手上骤然飞出去什么东西,悄无声息。
与此同时,那些根系在初亦的指引下从隔离室的地面窜了出来。
第一下,是以修手上的利刃。
第二下,是根系的甩动。
两名士官同时倒地。
隔离室内安静下来,血腥味弥漫,以修沉着头,像是被人点化。
初亦缩了缩下巴,眼睫刮过手心的酥痒感好几次了,他觉得以修不安心,眼皮都在胡乱抖动。
他又说,“别慌。”
“……嗯。”以修应了一声。
初亦偏头,用根系摸索着安静的空间,他记得自己没有下狠手,不至于让那些士官丧命,可没有动静,那些人去哪了?
他的右手指间滑出了一片空隙,以修灰蓝色的眸子悄然睁开,从白皙指间露了出来。
以修看着他,看着他的神,在极认真地保护他。
嘴角扬起一丝从未出现过的笑意。
连那双无神的顽石眼睛,都染了几分。
——砰!
就在这时,天际传来一声巨响,大地抖了三抖,远处的地面裂开深沟,继而被爆炸崩开的碎石填平。
一团夹杂烈火的熊焰滚滚升起。
舒尔惊觉,抬头望天,灰渺天空传来战机的呼啸,他心念一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