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古之豫让

那日上庠风月报道童蒙断袖事宜时,童蒙也曾以死明志。好歹他还交代了一段话,让仲简有充裕时间动手。

夏云却几乎没有任何言语,当时众人都望着胡仪,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话语:“民有冤情,按例可直诉鼓院、宪台,不该来太学鼓动学子。然今日事涉执宰,尔等小民,畏惧官威,心怀不实之虑,妄揣乌有之疑,竟而不敢直赴有司。却也是其情可悯,其状可怜。”

“某便亲自送你前往鼓院登挞,且看何人敢来阻你?何人敢行推脱?何人敢递消息?”

夏云似是被他言语感动,拜倒于地,深深叩首。

仲简收回指尖石子,望着胡仪,不禁有些佩服。此人身为大儒,对官场关节倒也颇为知晓。夏云告发韩元英,竟是在太学首告。这事说起来,御史台倒无甚关系,专司受理直诉案件的鼓院未免脸上无光。

胡仪亲自陪送她走这一趟,既能监督鼓院依律行事,又将案件主动交回鼓院,走正常流程,算是替鼓院挽回这个“有可能徇私”的隐晦恶评。鼓院判官对这位大儒,只好捏着鼻子道谢。

这一下分心,便没有注意到夏云的异常。

恒娘冲了上去,蹲下身子,想要去拉夏云,夏云竟然一下子软软伏倒在恒娘身上。恒娘只觉她身上有温热液体汨汨而出,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手脚下意识抱住她,轻声叫道:“夏云,夏云?”

台上众人都看得清楚,鲜红血液从夏云胸前淌下,顷刻之间,台面一摊殷红。

在场的也有来凑热闹的太医生,一见这情形,医者本能,掉头就找台阶,往台上跑去。余助年轻心热,也跟在他们身后。顾瑀点着拐杖,不方便上楼梯,急得干瞪眼。

鸣茶正好站在前面,看到流血,尖叫一声,身子软软倒下。她身侧都是鸣皋书院学子,眼见她倒地,面面相觑,竟没一人伸手,众人脑袋里都萦绕着深刻的思考:此时当从经还是当从权?

等到他们把嫂溺叔援的例子与当下做好比对,列出头头是道的几点几条,鸣茶已经被跑上台的余助接住,交于赶来的常友兰,气喘吁吁道:“山长,恕学生冒犯。”

常友兰接过女儿,撩开面纱,见她气息平稳,想是一时受了惊吓,并无大碍,放下心来。抬头见是个与女儿年龄相若的少年书生,品貌俊俏,气宇朗朗,上下看了他两眼,笑道:“无妨,正要多谢你及时援手之德。”

余助连忙谦谢,不妨迎头接住宗越的目光,竟是满含某种戏谑深意。余助一呆:远陌何以如此看我?

仲简已然一撑手,上了高台,奔至夏云身边,翻过她身子,便见一支利剪深深没入心房,神仙也无回天之力。太医生纷纷赶到,一看这情形,也是束手无策。

恒娘手脚又冷又软,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力气,支撑着她抱着那越来越沉重的躯体,甚至还侧着耳朵,在众人喧嚣声中,仔细听那断断续续、似有若无的低语。

胡仪也被这变故惊呆,疾步走到众人围聚处。太医生朝胡仪摇摇头,站起来,让到一边。

胡仪不由得勃然大怒:“身体发肤受自父母,不可轻毁。妇人无知,竟敢抛却父母精血,意图以此要挟官府,蛊惑人心。某闻律法有云:凡自残者,一律决杖流配,所诉之事,不予理问。她既无胆量与人对峙公堂,所告之事,虚实可想而知。”

“祭酒,”恒娘抬起头,打断他的话,“夏云不是有意自残。她刚才告诉我,她身体之上,刻着罪人的全部罪证。”

仲简左手握住夏云的手臂,右手用力,撕破衣袖,一截五彩斑斓的手臂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

原本苍白的肌肤上,歪歪扭扭刻着许多小字,不知用什么做的染料,有红有紫,亦有靛蓝,每行字的颜色都有不同。仲简低头辩读:“三月初三,娘子褥疮,脓液染床,韩家不理。”

“六月,日减为一餐,娘子羸弱,臂如小儿。犹推食于我等。”

“四月初三,墙外有货郎歇脚,自云邓九,可报信。索报酬,阿岚言京中可得。彼人遂去,后无果。”

在他低沉声音中,夏云勉强睁开眼睛,迷迷蒙蒙看了一眼,恒娘刚从她半启的眼眸中看到高天白云的倒影,她便已缓缓合上眼脸,双手骤然垂落。

仲简站起身子,沉声道:“祭酒,夏云已死。请寻两位信得过的婆子,验看夏云尸首。”

宗越也在一边站着,闻言看了看他。这是信不过有司,想要当场验看留底?

恒娘仍旧搂着夏云,抬眼,声音有点哑:“夏云刚才说,让我也亲眼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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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告者已死,鼓院不再受理。最后是御史台来了一位监察御史,一卷竹席,将夏云尸首带走。

太学与鸣皋书院这场辩难,最终竟以血溅讲台,惊动御史台,控告当朝参政结束,胡仪与常友兰送走来人,不禁四目相对,尽皆摇头叹息。

恒娘白衣染血,由粉衣侍女陪伴,步下高台,听到身后胡仪的声音:“此后辩题之设立,当以今日为戒,谨慎再三。以合乎经义,出自圣贤之言为上。”

仲简送她一路去楹外斋,听她哑着声音,低低说着自己所见:“那些染料,据衢州来的那位胡大娘说,都是深山里头的杂草浆果。那些字,大大小小,伤口歪来扭去,像是用尖利石子划出来。”

顿了顿,似是用了极大力气,才能复述胡大娘的话:“山里头,很多村子没有几个女人,若是有人娶了老婆,一家人就都……”嘴唇颤抖,试了几次,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恨恨吐出两个字:“畜牲。”

还有更说不出来的。胡大娘是稳婆,顺便看了夏云□□,夏云□□溃烂,她是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生产时,产宫进了脏物,此后再无法生育。当时胡大娘摇头说了一句:“这女娃子倒是下得狠手。”

恒娘正切齿愤怒,闻言一愣:“大娘是说,这是夏云自己干的?”

胡大娘叹气:“那里的人家恨不得她多生孩子,不会任她脏烂。她显然是以前听说过这种害人的法子,反其道而用之,让自己绝了生育。”

这些话,涉及女子阴私,不好跟仲简说明。恒娘回想一遍,仍旧忍不住心口发疼。

仲简默然半刻,转移话题:“她为什么在身上刻字,可有说明?”

“有一段自述,是最近刻上的,”恒娘吸口气,抑止住颤抖,说道,“夏云说道,初时是她怕自己会忘记娘子与她的仇恨,后来则是为了让自己有个活下去的盼头和理由。她身上出现字迹以后,村子里开始有人敬她怕她,她趁机装神弄鬼,谎称自己是山神选中的神婆,这才让她有机会逃了出来。”

“夏云,古之豫让也。”仲简难得夸人,见恒娘不解,简单讲了豫让漆身吞炭,为旧主复仇的故事。

恒娘听了,并不高兴,问道:“这个豫让做了这么多牺牲,最后仍旧失败了,仇人好好地活着。夏云呢?那个韩元英,会被官家砍头吗?”

仲简默然。

皇城司专司打探百官权贵的不法事迹,结果也就是让上位者听了,心中有个数。最终要不要见官,落不落惩处,看的是他在上位者心中的地位,看的是上位者对于朝局政事的判断与掌控,与他到底做了什么,干系不大。

在恒娘看来,韩元英的罪过许是谋嫁妆,害人命。然而夏家娘子死于抑郁病弱,终非韩元英亲手杀之。御史台弹劾韩元英,只能是有妻更娶。

有妻更娶这么件事,说大了是干名犯义,然而非逆非反,在皇帝看来,又不过是小节。再说年深月久,苦主早亡,两个舅兄也早已暗通款曲,只要一口咬定当时自个儿妹子是以并嫡之礼出嫁,韩元英没有隐瞒已婚事实,便能全身而退,顶多招来一顿行事不周、有失体统的训诫。

哪怕夏云告状的方式如此出奇轰动,又呈身为证,惨烈决绝,惹来士林热议,据他估计,韩元英最多也不过就是罢相出京,权知地方罢了。过得三五年,皇帝若需要他回中枢平衡各派,照旧官复原职。

这种丧气话,说给恒娘听了,毫无意义。

转而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周婆言在此事上的立场?”

“周婆言下期出刊,便讲夏云之事。”恒娘咬咬牙,轻声道:“总不能让她白借了周婆言的名儿。”

“出版条例有言,毁谤大臣……”

“不会提那位参政的名头,”恒娘对出版条例比他熟,早想过了此节,截住话头:“就讲嫁妆,讲太学今日的辩论。讲夏云和她家娘子的一生凄惨。”

仲简想了想,只要御史台那边一上疏,这事本也不可能瞒下来。周婆言这举动倒也不算显眼。

反倒是这番与御史台、太学联手,平白为周婆言涨了无数声望。

也就不再出言反对。

两人走到楹外斋,因主人不在,仲简不方便进去,就在大门外候着。

恒娘进了画堂,意外发现阿蒙已经回来了,正恹恹地趴在锦榻上,以手支颐,茫然看着前方,不知想着什么。

听见动静方回头,见她一身血污地进来,一骨碌坐起,赤足冲过去,拉着她上下查看,着急问道:“出什么事了?你受伤了?”

海月正在一旁的桌上忙着什么,这会儿也放下手里的活儿,跑过来问道:“可是今儿跟你去的人不尽心?竟让人伤了你?”

“我没事,说来话长。”恒娘叹口气,一边拉着阿蒙去内室换衣裳,与她详说,一边对海月笑道:“姐姐不用急着训人,跟她们没关系。”

等她换回自己的衣服,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清楚,却没听到阿蒙声音,回头一看,她盘腿坐在一张锦垫上,面色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见她望过来,沉声说道:“恒娘,夏云的事,你最好不要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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