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调情与借债

清风楼。

青年男子与侍卫们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转角,阿蒙方从房间角落里走出来,与宗越并肩站在窗前,声音懊恼:“皇城司这些察子可恶!但凡我有什么动作,一定有耳报神飞快报去东宫,顷刻不得自由。”

宗越忍不住微笑:“太子再快,不也让你溜了?我看太子临去,颇有怏怏之色。”

阿蒙睇他:“怎么?你想让我见他?”

宗越转头凝视她:“我的意见,对你来说重要么?”

阿蒙一吸气,头微微后扬,眼角微眯:来了,又来了。

认识不到数日,她已然发现,宗越有一种很神奇的本事,明明很平淡的一句话,却总能被他说得缱绻情浓,空气里充斥着无尽的言外之意,余音袅袅。

稳住。她暗暗给自己鼓劲。若论调情,大小姐纵横京城许多年,从没在这上头输过人。便是古板守礼的大理寺卿,在她面前,亦只有面红耳赤,绕道而走的份。

眼波轻漾,迎着他幽深目光,一挑眉,似笑非笑:“你对自己,便这么没有信心?”

宗越目光慢慢扫过她弯月般长眉,宝石般闪耀的双眸,高挑笔挺的鼻梁,渐渐落到她水红色薄而微抿的嘴唇。

片刻之后,阿蒙终于抵受不住他火热目光,倏然转过脸,低声喝道:“大胆。”

宗越低笑,笑声从胸腔里发出,空气震动,醇厚好听,“阿蒙,你不能自相矛盾。你究竟是觉得我大胆放肆,还是觉得我没有自信?”

阿蒙回眸,黑亮眼眸中有小小火苗凝聚,“你敢拿我取笑?”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被男子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竟至于失态发火。

宗越却偏过头,不再与她对视,反沉吟道:“太子今日这番处置,十分妥当。”

阿蒙忿忿:“怎么说?”

“千年以来,女子活得辛苦。怨意如沸,却始终闷在锅里。上庠风月这一出,已是揭开盖子一角。若硬要压回去,必招致反弹。今日众女前赴后继,不惜生不顾命,围攻京兆府,便是明证。时势如此,堵之塞之,已不可为。”

阿蒙也冷静下来,接过他的话头:“却也不能放任自流。若是让女报遍地开花,他回宫之后,必遭训斥。女报之上,若都是此类大逆不道的言辞,无异于挖了夫子的坟,绝了周公的根。两府的老臣,太学的祭酒,天下的儒士,只怕都要以他为敌。”

宗越点点头:“堵不能堵,放不能放。不若便从恒娘处入手,开一条缝,特许一家营之,既顺应民心,又可密切操控。诚为高明老成之举。”

阿蒙抬眼看他,目中笑意闪烁:“他是储君,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你一介闲人,为何如此知他?再说你只是学生,哪来这样的胸襟眼界?”

宗越眨眨眼,故作惊骇:“此言大有杀气!帐下可伏有三百刀斧手?只待你摔杯为号,便倾巢而出?”

阿蒙大笑,原本准备的试探之言居然一概使不上,反倒被他踏前一步,两手虚虚合围。虽未肌肤相触,却已能感受他怀里热气,头顶呼吸。

笑声一僵,闷声道:“你……”

被他轻轻截断:“安若,别说话。”

两人静了片刻,彼此听到对方心跳之声,呼吸热息。这一刻空气静止,时间停滞,万事万物如梭倒退,四周没入迷雾。只剩方寸之间,他与她。

阿蒙心头迷惘,这人究竟是谁?似乎极熟,却又明明陌生。

良久,宗越终于轻轻叹息,放下手来,低头瞧着她,微笑道:“太学生为朝廷之备材,自然应当心怀天下,辅佐君主,匡扶朝政。急君主所急,虑君主所虑,乃是本分。这个答案,大小姐可还满意?”

阿蒙盯了他片刻,忽地凑过头,在他耳边低语:“也包括,爱君主所爱?”温热气息扑在他耳朵,眼见他耳垂渐红。

总算扳回一局。

阿蒙心满意足,便待转身撤退。却被宗越蓦然握住手腕,身形一顿,下意识回过头。宗越眉目便在咫尺之间,距离太近,几至看不清形貌,只能感受到他急促呼吸,以及落在她嘴唇上的,似有若无的气息。

两人都似被施了魔法,一动也不敢动。

时间似乎过得极快,又过得极慢。快得日月星辰闪电般倒退,桑田沧海,冰原花开;慢得一滴水悠悠悬挂,明明感到了丝丝湿意,却怎么也不肯落下来。

片刻之后,两人身体都起了微微颤抖。宗越蓦然移开嘴唇,也在她耳边还了一句低语:“你不爱他。”声音干涸喑哑,却带着不容反驳的肯定。

阿蒙伸手,用力一推。宗越出其不意,只好松手,下意识后退一步,呆呆看着她胸脯起伏,面色涨红,眼中怒火炽烈:“我与他之间如何,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

外人。利剑一般的字眼,带着凛冽寒风,刺透两人间暧昧浓厚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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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好赶早去出/版司将此事敲定,越快越好。”仲简道。

“为什么?”恒娘诧异。

此时两人沿浚仪桥街慢慢走着,正好走到西大街路口,出/版司便在西大街上。

恒娘立定脚步,犹豫:“民人办报,需先缴押金两千。我一时半会拿不出。再说,今日公堂上也就这么一说,大尹并未与我任何凭证,我去了出/版司,可怎么跟他们提呢?”

“银钱上若是不趁手,我可以先借给你。”恒娘忍不住瞧瞧他,目光大有怀疑之色。仲简板起脸,声音有些僵硬:“皇城司俸禄不低,我不过假扮贫困士子而已。”

恒娘偏过头,仲简却见到她侧脸上嘴唇微动,知道她必定在笑。哼了一声,不与她理论,继续说正事,“今日公堂上的言语,自有人传话过去,你不用担心。”

“为什么这么急?那公子是什么人?”

为什么这么急?这个问题却不好答。太子一时兴起,为讨佳人欢心,顺手送了恒娘这项前程,颇是草率。御史台就在浚仪桥街另一头,若是明日揪着此事做文章,必定惊动政事堂。

本朝相权为重,君主并不能大权独揽,言出法随。大小事宜,总需君主与政事堂商议着行使。

太子今日一言否了出/版条例,政事堂诸位老臣虽不至于就必定驳了他的金口玉言,却有权要求太子去政事堂做个说明。最后结果他虽看不分明,但时日延宕,久拖不决,则是大有可能之事。

然而这些朝堂之上的纷争,说与她一个浣娘听,她多半也不能明白。想了想,答道:“夜长防梦多。打铁需趁热。”对另一个问题,假作没听到。

恒娘惕然:“你说的有道理。”做生意也是这样,她当时没有立时答应另外两斋的邀约,后面可不就出了事?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最后也黄了。到手的鸭子还是拔毛放血,上锅蒸熟了的好。

随在仲简身后,去了西大街上出/版司。果然那里已经接到京兆府的传信,看到这位惊动太子殿下亲自出面维护的薛恒娘,不禁上下打量,心里夸一句:好个标致娘子!

既有太子的言语,又有仲简的银钱,一切手续齐全,很快便登记造册。

随着大红印章稳稳落下,日后青史留名,被千百年后的学者誉为开女子解放事业先风的《周婆言》便在这样一个极其普通,日头初开的秋日下午,登上了大周京城的政治生活舞台。

薛恒娘压根儿不觉得自己正处在历史的聚光灯下,更加想不到,这一刻会在此后的成百上千年里,被后世人无数次想象描摹,人们在故纸堆里钩沉,在话本影视里杜撰,这位名垂青史、号称胆色冠绝当代、胸襟远迈同世的奇女子,当时究竟所思为何,所想为何。

事实上,她摁下手印后,叹口气,对身边的仲简说的第一句话是:“仲秀才,你知道债台高筑是什么滋味吗?”

仲简瞥她一眼:“我是债主。”

薛恒娘忍不住横他一眼。阿蒙真是瞎了眼,居然认为这人“温柔”。她迟早要被他一句话气死。

出了出/版司那两扇暗檀色大门,恒娘板起脸:“我要回家,秀才债主请便。”

仲简伸手一拦:“先去太学。”

“去太学干什么?”恒娘诧异,她昨日为了避祸,去了阿蒙那里。心里一直挂心家里,也不知仲简是如何让人去传话的,她娘会不会担心忧思,病情加重。这会儿好不容易事了,不赶紧回去看一看,哪里能够心安?

“你那日为什么要连夜出报?”仲简反问。

“呃,因为很快就要被查封了,所以拼死挣扎一把?”恒娘眼睛眨了几下,开始有些明白,迟疑道:“你还是担心此事有变,认为应该尽快出刊坐实?”

见仲简不语默认,皱眉凝思,“可是去太学干什么?这会儿赶回麦秸巷,也不知道老宣在不在?”

“不要宣永胜。”仲简断然道,“去找阿蒙。”

“阿蒙?”恒娘被他这个提议惊了一下,随即两眼发亮,“我怎么没想到?阿蒙的文章一定写得比老宣好。”

随即又一皱眉,喃喃道:“不对,阿蒙虽然写得好,但是她写的东西,大娘子小娘子们能看得懂吗?”

仲简也一呆。他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阿蒙那样的才女,写出来的文章自然是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可是若要让市井争相传阅,只怕不容易。

但现在不是考虑读者的时候。

周婆言一出,恒娘被架上了高台,自今日始,周婆言与薛恒娘之名,必定传诸京城内外,甚至可能达致天下各郡县。这对于一个浣娘而言,究竟是福是祸,极难断定。

这整个局势,阿蒙都在背后推波助澜,不能让她抽身事外。恒娘以后可能面对的风浪,总要让她也分担一二才公平。再说,以她的身份,如果能明确为周婆言撑腰助阵,也能为恒娘减少许多明枪暗箭。

他看了一眼蹙眉担心的恒娘。恒娘对阿蒙崇拜维护,若是知道他这番盘算,一定不会答应。

“创刊词写得花团锦簇些,也是常事。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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