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少年

“师父!师父!你在哪?”

“叫魂啊?”

两个约莫十来岁的蓬头小子,一个坐在礁石上钓鱼,一个正在寻他。

“师父,你不能总是钓鱼钓鱼钓鱼,咱得练功。”

他一边说一边挥着小拳头朝着空气瞎比划。

“要练功你自个儿练去。”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转动鱼竿上的滑轮,很快鱼便被他拉到身边并熟练地取下鱼钩,随手一丢就将鱼扔进了鱼篓。

这是他自制的路亚杆,小巧精致,适合海钓。无数人找过他,求他给做一个,他都懒得搭理。

这俩孩子便是当年黑镜和鱼知命送来南玄的孩子。

来到南玄之后,无际涯给他俩取了名字。

从玄甲骑手中救下的孩子取名柳易,为了纪念他的母亲冯易博士;为掩人耳目抢来的孩子取名易天机,也是为了纪念冯易博士,暗指冯易博士是“前地球时代”知晓天机的大人物。

在新的世界,柳长风这个名字自然是不能用的,那些来到“后地球时代”的人里,说不定有人掌握着整个计划的名单,用原来的名字,自然会惹来不少麻烦,甚至时刻会有性命之忧。

尽管柳长风不喜欢柳易这个名字,他不知道他的母亲冯易博士到底有什么好值得纪念的,但他知道柳长风这三个字会让他在离开南玄之后,随时会身处险境,也就只能接受这个他本就不喜欢的名字。

柳易就柳易吧,起码他的姓没变。

在不明所以的南玄弟子看来,柳长风简直就是个天才。

八个月,柳易,即柳长风,便开口说话。

当然,这也没什么值得稀罕的,每个孩子开口说话或早或晚,早说话或许并不能代表什么。

可刚开口说话那会儿,他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他便不像普通的孩子那样咿呀学语,而是像个成年人那样侃侃而谈!这就不得不令人惊掉下巴了。

刚能开口说话时,柳易便抱怨到,“哎嘛!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活像一个被禁言了许久的游戏玩家,终于又能跟其他游戏玩家互怼了的感觉。

虽然他说话像个大人,可受身体发育的限制,生活中的一百样事情他都无法自理,于是他便开启了“襁褓领导方式”,在小被窝里一通指挥。

“那谁,我想尿尿了,快点快点,哎呀,动作怎么那么慢呢?……哎呀!尿床上了,尿床上了呀……我去……都怪你,毛手毛脚。”

“那谁,给我拿点米浆来,我饿了……哎呀!这米浆还这么烫,让我怎么喝,想烫死我?信不信我削你呀?”

“那谁,带我出去透透气,整天待在这乌漆嘛黑的屋子里面,我都快发霉了,还有我那尿骚味儿,简直把我熏晕了……对了,我出去透气的时候,你能不能顺带帮我把床单洗了……”

随着身体逐渐长大,柳易的自理能力就越来越强了。

实际上,自与庄子道别,到一岁会走路,柳易便已经是十八岁的柳长风了。

这段时间,细细品来,他觉得自己就像在坐牢,就是脑子清醒,可趴软的手脚却不听他使唤,就好像无法破茧的蝶蛹或无法破壳的小鸡,令人窒息。

他记得生他的女人,记得满手皱褶的产婆,也记得呆呆愣愣的牛仁,当然黑镜和鱼知命他也全都记得。当那位生他的女人哀求牛仁把他带走时,他是有多不舍啊!他在那身体的囚笼里大呼大叫着不愿意离开,可谁能听得到呢?

在那个漆黑的雨夜,光着脚丫子的牛仁将他揣在怀里,千方百计不让雨水淋到他分毫。在绵延的鹿蜀山脉,他跟着牛仁欣赏了像极黄河的洛水,见识了高达三十多丈的摩崖天柱杉。他也觉得,他那短短的十八年真的算是白活了。

在官道上,他看到酷似铁墩子的玄甲骑,看到黑镜干脆利落的刀法,看到玄甲骑的刀向自己飞来,而牛仁却舍身将刀挡下。他亲眼看见牛仁倒下,甚至也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从牛仁的怀中飞了出去。他看到牛仁口冒鲜血,脸上却洋溢着笑容,抚摸着侠客黑镜的面庞,最终释然地死去。

他也看到黑镜开启的屠杀模式,一招三千里将玄甲骑杀得片甲不留,他心里一阵莫名的畅快,很快却又无比悲伤,玄甲骑的死并不能换得牛仁的活。报仇,是一种执念,当报了仇,却又会置身虚空之中,无所依靠。

每当回想起庄子跟他说的一切,他更觉得害怕,害怕的并不是“前地球时代”那“无人生还”的战争,而是他和其他被选入“重生计划”里的人,在宇宙深处被“囚禁”的那数亿年。

虚无缥缈的数亿年。

“前地球时代”,他曾幻想过,假如自己驾乘宇宙飞船离开地球,可却在宇宙中迷失了方向,再也不能回到地球,回到他熟悉的地方,要永远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宇宙里,那他该怎样度过余生?

要知道,在那个幻想中,他总算还留有一个念想,留有地球那个“客体”,尽管终究回不去,却还存在一个精神上的家园。就算到飞出了银河系,在他的幻想中,地球终究还在,他的念想也就还在。

可如果一个人连精神的家园也没有了,他还能去哪?他还有什么精神依傍?或者说,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回到现实,就算我们一刻也没有离开这个家园,我们就有了精神的依傍了吗?

脚下的大地看似坚固,永世不易,可从太空俯瞰整个地球,那个人类的家园,也只不过是悬在空中的一颗星球!

脚下的大地让我们感觉踏实,可我们脚下的大地的脚下,却什么也没有!

我们就像乘着一颗看似巨大可在整个宇宙里却无比渺小的圆球,在无尽的虚空中漂浮,而我们却要在上面寻找人生的意义!

所幸,在那长达数亿年的“逃难”生涯里,他仿佛自己只是睡了一觉,醒来时经历的一切,似乎也只是一场噩梦。

而且,醒来之后他便知道自己还有地方可去!

若是在宇宙深处“囚禁”的数亿年里,他的大脑一直清醒,那得有多恐怖啊!

他不敢细想那既不是生也不是死的状态,或者说根本就没办法定义的状态,那一切似乎超出了人类意识和概念的所有范畴。

若是清醒过来后,没有地方可去,那还能做什么?借着灵魂的不朽做百无聊赖的哲学沉思吗?

就如庄子所言,“你是最幸运的,也有可能是不幸的。”

在末日来临前,能进入到“重生计划”的“诺亚方舟”,在其他人看来,那能不幸运吗?可真正到了宇宙的深处,不生不死地过上数亿年,还算幸运吗?

经过数亿年的“囚禁”,他终于来到“后地球时代”,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夏秋冬生老病死,吃饭睡觉屙屎屙尿,一切都跟仿佛还在昨天的那十八年一模一样,可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

他是一个人吗?或者说他还是数亿年前的柳长风吗?不得而知。

总之,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寄居者,一个宇宙流浪汉。

就跟他幻想的那样,他只是在无尽的漂浮中找到一个客栈歇脚,周遭都是陌生人,聊得再热闹,终究还是有着无法弥合的隔阂。

在成长的过程中,或者说在他熟悉新环境的过程中,刚开始他便成了别人眼中的“小大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天才甚至鬼才,奇葩西洋镜,动物园里被人围观的猴子……

随着他越发熟悉这新的环境,他越发觉得自己本就不该来这里,他甚至渴望在那场“无人生还”的浩劫中死去,而不是做一个“逃兵”,走进人类最后希望的“诺亚方舟”。

所以,幸与不幸,也许他早已有了答案。

沉默,是一个长久不被理解的人必然会形成的常态。

他沉默了,很少说话,甚至不说话。

他似乎读懂了黑镜,那个早已学会了沉默的男人,独来独往,甚至连他的脸也不愿让人看到。

当一个人连脸都不愿意让人看到,那便是说,他已经不愿意跟这个世界有任何交流。若不是为了某种使命,他也许不再苟活。

从出生到记事,柳易没有哭过,仿佛他没有感情。就像黑镜,犹如一台烧油烧电或者使用原子能驱动的机器,他说话总是冷冰冰的,就连杀人的时候,也都显得那么平淡。

他曾羡慕易天机,一个平平无奇的孩子,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幼稚童真,对世界充满了好奇,甚至好奇自己的粪便……尽管大人们会一顿教训,易天机也会哇哇直哭,可这教训却成了柳易的奢望,那不顾一切的哇哇直哭也会让他垂涎。

柳易似乎看明白了,只有黑镜,才是他的未来。

像他们这样的人,注定是孤寂的。

三岁的时候,无际涯便开始着手教习武功,柳易却不为所动,整个人活像个黑帮大佬,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双手摊在椅子的扶手上,任凭无际涯“汇报”他的教习计划。

就像在“前地球时代”,三岁的时候母亲便开始让他学数理化那样,他一丁点儿兴趣也没有,也像现在这样翘着二郎腿坐在母亲高价为他买来的学习椅上。

易天机倒很听话,说来他也算聪慧过人。无际涯说要教他俩学武功,易天机便啪嗒下跪拜师!引来众人惊奇的目光和一串溢美之词。

不过,无际涯自然是没收他俩为徒弟,似乎他知道易天机的命运早已跟柳易绑在了一起,早晚易天机会跟着柳易离开南玄。

练武开始。

为了应付无际涯,柳易也会跟着瞎比划几下。

易天机倒是勤恳,不管无际涯在与不在,他都练得非常刻苦,甚至睡梦中也在记口诀。有时候大半夜的,易天机忽然拆解了一招半式便拉着柳易跟他到院子里练习,气得柳易恨不得给他一个大嘴巴子。

有时候无际涯一招一式地教二人练武,易天机认认真真跟着学,而柳易却在一旁睡大觉,实在不耐烦了便稍微指指点点,说无际涯耍的跟前一天耍的不一样,或是易天机哪个招式根本就不对,打得像是王八拳。

易天机早起晚睡,为了学会无际涯教的招式,还搞起了绘画,把招式画得有板有眼,甚至恨不能把他自绘的“武功秘籍”镌刻进脑海里。柳易则嘲讽他,“学什么武功!你还不如当画家得了。”

然而,天才就是天才,凡人再怎么努力,也都不可能达到天才的高度。这规律在“前地球时代”是这样,在“后地球时代”仍然还是这样。任凭易天机再怎么刻苦,二天被表扬的依然还是柳易。

随着年龄稍大一些,柳易开始迷上钓鱼——“前地球时代”那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最喜爱的活动!当然,他迷上的并非钓鱼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只有在钓鱼时,他跟孤独为伴,才不会显得那么孤独。

他时常思考,他重生了吗?也许没有,他只是被抛弃了。

为了钓鱼,他甚至都不再敷衍无际涯,而是直接无视无际涯,再也不愿跟他学一招半式。

不过,他还是在学。

易天机真的就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怎么说呢?随着无际涯教的武功渐深,他便学得愈发吃力,可他的绘画也越发精进,简直就是一台照相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易天机就像你班级里的那种同学,什么同学呢?无时无刻都在看书刷题,上课精力集中还不时举手发问或回答问题,字迹工整的笔记记了厚厚的一本又一本,可一到考试差一点又是倒数第一,纯纯的学霸样,妥妥的学渣命!

无论他再用心再努力,却始终达不到无际涯期待的结果。

好在他也不知道放弃,在他的字典里,就没有放弃两个字。他总是把他画好的招式拿去找柳易帮他拆解,柳易不胜其烦,对他爱答不理甚至怒言相向,可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柳易死缠烂打,直至柳易给他解答。

这就好像你班里的学渣总是拿着奥赛题目去找学霸帮忙解答——实在是没有那个必要。学霸心想,讲了你也不懂,可学渣不管,一定要得到答案才肯罢休。就算学霸说“你个呆瓜赶紧滚蛋”,学渣也只是笑哈哈地说,“你赶紧帮我解答,不然我烦死你!”

这种行为已经超出了求知欲的范畴,倒像是在检验学霸的成色!

也正是这样,通过易天机这个照相机,柳易一直在学习无际涯的武功,只是他不承认罢了。

一来无际涯不承认俩人是他的徒弟,二来易天机总是找柳易拆解招式,久而久之,没有师父的易天机成了不需要师父的柳易的大徒弟!

所以,易天机又来找正在钓鱼的柳易拆招了。

一见到易天机,柳易便烦不胜烦。

“师父!这招‘破天荒’到底怎么打?”易天机一边琢磨比划一边问到。

“没看到我在上鱼吗?”柳易冷冷说到。心想,这家伙日后不会走火入魔吧?

“哎呀!师父!您就看一眼我绘的图,教我比划比划就成,不耽搁您钓鱼。”易天机求到。见柳易不理睬,易天机又纠缠着说到:“师父,您真可是我师父,就连钓鱼竿都与众不同,您这杆三尺不到,可不像别人的,长到天上去。还有,您这鱼竿上的这个轮子还会转!我能摸摸吗?”

“不能。”柳易冷冷回到。他说话像极了黑镜。

“小气鬼,喝凉水,喝了凉水变乌龟!”易天机嘟囔着说到。

“奈我何?”虽然是反问,可柳易还是冷冷地说到。

眼看拍马屁和激将法都不管用,易天机便只好耍起了无赖。他威胁柳易,说:“你不教我可以,我就待在你边上不走了!”

“教。”柳易简短的不能再简短,说到。很明显,他只是不想易天机叽叽喳喳在他边上闹个不停。

随后柳易接过易天机自绘的“武功秘籍”,只是扫了一眼便丢在一旁,随后行云流水般练了起来,嘴里念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

柳易一边朗诵口诀一边拆解招式,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可忽然木叶簌簌林鸟惊飞天地震荡大海咆哮,待他念到“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时,一掌击出,只听轰隆一声,便看见不远处海水如柱,犹如苍龙吸水般翻涌而上,旋即又铺天盖地从天而降。

俩人被淋成了落汤鸡。

“师父!太厉害了!”易天机惊呼到。这里面的“太”字,易天机声音拖长得不能再长!

柳易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默默说到:“这种武功还是不学为好。”

“不学!这样的武功您都不学?师父,您难道没看到您刚才多潇洒多厉害吗!这是我见过最厉害的武功了!”易天机一脸海水,欢天喜地地说到,仿佛这石破天惊的一掌是他打出来的一样。

柳易没有接话,只是在心里暗忖,“老头开始教真功夫了。”接着,他将随着海水从天而降的鱼一条一条捡起,本以为他会放进竹篓,可没想到他却悉数将鱼丢回了大海。

易天机不禁纳闷,一脸诧异地问:“师父,您为何把鱼放了?您钓鱼不就是为了钓上鱼来吗?”

柳易本想说,他钓的不是鱼是寂寞,可话到嘴边却说:“这些鱼不是我钓上来的。”

兴许是因为他能理解,易天机不过是个真正的孩子。

“结果不都一样吗?”易天机愣愣地问。

“钓上来的鱼,怪它贪吃诱饵,可被打上来的鱼,就很无辜了。原因不同,结果也应该不同。”柳易吃力地说到。

他可能太久没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了,所以显得吃力。

“可是,碗里的米是我们种的,造房子的树却是自己长的,结果不都被我们吃进肚子和砍来造房子吗?原因不同,可结果还是相同啊!”易天机一边挠头一边嘟囔着说到。

“嗯。”柳易懒得多说一个字,回到。

“师父,要不您也看看我练得如何,我练一遍给您看!”易天机岔开话题,说到。

“练。”柳易冷冷说到,似乎在说你练完了赶紧滚蛋。

易天机满带笑容,扎马,奶声奶气地到:“嘿诶——咿!哈!道,道,道道道……”他像极了你在学校的时候背不出书来的样子,道了个半天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留学就很自然了。

柳易早已回到礁石上钓鱼,呼的一声,鱼钩飞到了很远的海上。

易天机懊恼不已,不由得叹息起来。

柳易接着嘲讽到:“你还是去找个画师当你的师父吧。”

易天机不服气,接着又开始扎马,一边回想柳易方才拆解的招式,一边嘴里叨叨,终于他总算把口诀背出来了,此时他的脑海里早已浮现了苍龙吸水的画面,石破天惊的一招“破天荒”呼之欲出。

然而,“啵”的一声,却是柳易将鱼丢进竹篓发出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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