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蚁后

原来那条黑线,是蚂蚁,黑色的蚂蚁,黑色的活蚂蚁。

为什么是活着的?在动,因为蚂蚁在动。

准确的说,蚂蚁在搬家。

“要下雨了吗?”柳长风嘟囔着说到。

蚂蚁队伍整整齐齐地走着,有些蚂蚁的嘴上叼着卵,有些叼着食物碎屑,有一队密密麻麻的蚂蚁齐心协力地运送着一只又肥又大的蚯蚓。还有一些蚂蚁嘴巴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它们应该是卫队,不搬东西,只负责安保。

柳长风兴奋地匍匐到地上,观赏着这群小家伙的一举一动,就像看一部引人入胜的电影。

每一只蚂蚁头上的两根触角都在灵活地左右晃动,仿佛载歌载舞一般行进在大路上。

嗦嗦嗦……

仿佛是一阵整齐的踏步声,整个蚂蚁大军就原地停了下来。

很快,一只壮硕的蚂蚁从队伍最前面飞奔而来,似乎是来跟蚁后汇报军情。

柳长风这才意识到,那只又肥又大、与众不同的东西并不是蚯蚓,而是蚁后。不过,他并未多想,单纯只想看看这群小家伙到底会闹出什么阵仗。

蚁后蠕动了几下,便在卫兵的协助下后退,与柳长风产生了一段距离。接着,那只通讯蚂蚁士兵又飞奔着跑到队伍的最前方,似乎也是在跟领队的蚂蚁将军汇报军情。

只见它们头上的触角晃动得比其他蚂蚁都快,也更显得灵活。

没一会,汇报完毕,蚂蚁大军逐渐聚拢,在蚁后的正前方排成了一个方阵,大约一米见方。

柳长风即觉得好笑又觉得震惊。

好笑的是这在蚂蚁眼中天下无敌的阵容在他眼里不过是排队送命的敢死阵!

震惊的是蚂蚁王国的组织效率高得惊人,为了整个蚁群的利益,它们是那么的义无反顾的服从命令,那么崇高的舍生忘死。

正遐想之余,柳长风忽然觉得小腿肚子像被针扎一样,被扎过之处很快又传来灼烧般的奇痒。接着,这种感觉逐渐蔓延到屁股上,到腰上。

柳长风顿时意识到,这是蚂蚁军队的进攻。

只见他着魔似的从地上跳了起来,又蹦又跳,又拍又打,活像只猴子!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柳长风终于打退了蚂蚁军队一轮又一轮顽强的攻击。

战事终于停止。

蚂蚁军队被柳长风打得七零八落,到处是断肢残臂。

有的蚂蚁死了,一动不动。

但大部分蚂蚁只是受了伤,无法治愈的伤,受了伤也几乎等于宣判了死缓。

有的缺了胳膊,有的缺了腿,有的肚子被踩爆浆,要是能听到它们的声音,那一定是来自地狱的哀嚎。

柳长风并不觉得内疚,“谁让你们这群不自量力的家伙先咬了我?”

除了无情的虐杀带来的快感,柳长风并不能从敌人身上获得什么战利品,这是非常可气的。

很多不对等的战争就是这样,战争中的强者并不是为了从弱者那里夺得什么,只是单纯的虐杀。

忽然,柳长风听见有人啜泣。

他的思绪也瞬间离开了战场,他要找到那在啜泣的人。

然而,四下并无人,甚至人影都看不见。

只见蚁后像被打气筒充气一样,不停变大,柳长风感觉自己向被抽气一样,不断缩小。

很快,他已经看不到蚁后的全貌,甚至它的脸也完全遮挡住了他的视线,它那膨胀的脸,像一张硕大的鸡蛋灌饼。

蚁后肥得就像是猪大肠,惨白而恶心,张开的血盆大嘴流淌着令人极其不适的唾液。

柳长风吓得浑身冒汗,头发甚至身上的每一根毛发似乎全都竖了起来。他拼命跑,但那蚁后尽管拖着庞大的躯体,还是很轻易就一口咬住他并将他吞了下去。

“这是什么地方?”

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打在柳长风的脸上,将他弄醒。

睁开眼,无边无际的红,血红。

“难道这是蚁后的肠子!这难道也是无间地狱的惩罚?”柳长风不禁觉得阎王儿戏,居然用蚂蚁的肚子来惩罚罪恶。

既来之,那就安之!柳长风开始往前走,兴许走着走着,总能走出这蚁后的肚子。

哗啦啦一阵水流声,吓得柳长风赶紧找地方躲避,只是没想到,那水流大而迅猛,柳长风还未来得及躲避,就被水推走了。

被水推了很久,估计也推了很远,柳长风看见前面闪着微光。

还是一片血红色。

水流缓缓停住了,原来,他顺水来到了一个一望无际的湖中。

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这里的水也是红色,应该就是血水,这个湖应该也就叫做血水湖。

柳长风不禁笑起来,说:“也就这些把戏!”

他已经明白,无论如何,他已经不会死了,不过是承受各种各样的折磨而已,一个不会死的人还怕什么?“假象,都是假象,只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不会害怕!害怕?不会死的人还有什么可以让他害怕的?”

柳长风才不管这是什么湖,他开心地在里面游泳。他就像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在湖里愉快地驰骋,有一种上天入地皆随心的畅快,有一种解除一切枷锁的舒坦。

忽然,他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情。

上学的路上有一条河,河上没有桥。每年雨季,水位都会上涨,但他和小伙伴依然能够涉水过河。

可那年的雨季带来的雨水似乎比其他年份要多,大水漫过了河里的大石头,想要过河,会比较危险。

然而,他们七八个人还是壮胆过河。

临近对岸,那里的水流湍急,稍大一些的小伙伴一跃就过去了,只留下柳长风和一个年龄较小的小伙伴还在过河。

那个小伙伴可能是因为慌神而失了足,滑倒在水里。他反应也很快,一边抓住芦苇,一边喊着救命。

已经上岸的小伙伴一边穿鞋一边嘲笑他无能,他只好朝着柳长风呼喊,让柳长风拉他一把。

柳长风没有伸手拉他,而是跟岸上的小伙伴们一样,嘲笑他无能。

万幸的是,他凭借自己的努力爬了起来,还顺利过了河。

那天在教室上课,从早上到下午,老师说了什么,柳长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在想,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拉他一把,就算不拉他,也不至于和其他人一样嘲讽他。

为什么其他事情想不起来,却想起了这件曾让他内疚万分的事情呢?柳长风全身不动,任凭身体在水里漫无目的地浮动。

他似乎明白了,他现在所能想到的事情都是他的罪恶,是他来到这无间地狱的原因,尽管他实际上没有动手害过人,可他的内心却无比的邪恶。

往往一个人内心的邪恶比行动上的邪恶更可怖。

行动上的邪恶还能被人知晓,内心的邪恶,肮脏,可怖,除了自己,无人触及。

也许,那些作恶的人,比如杀人犯,他们入了地狱,会遭到千刀万剐,那是简单粗暴的惩罚。而像他柳长风这种,身体上没有作恶,心灵上作恶的,就会遭到各种精巧的惩罚。

看来,这人修行得修心,甚至说,修心是修行之根。

想当年,他乐此不疲地幻想自己是一代帝王,没做过要做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只想着如何占有更多的后宫佳丽。

他幻想他所挖的洞穴,住着他和他心爱的人,这几乎就是囚牢,而他却认为她们一定很快乐。

那时候,他不否认,他也有羞耻之心,上学时见到他幻想的那些人,他也情不自禁地感到愧疚,可到了夜晚,他依然会在脑海中构建那看似美好却无聊肮脏的城堡。

“我该受这般罪。”

柳长风已经接受了这一切,不管是什么惩罚,他都接受。他不想再找阎王对质,也不再想找牛头马面询问,就算他真的是西西弗斯,真的是普罗米修斯,他也已经释然。

他的身体浮上了水面,听见了孩子的哭啼,接着,他朝着哭啼声处游去。

湖水越来越浅,已经不需要游泳,他站起来继续向前走。

哭声越来越近,却怎么也看不到孩子在哪,他的双腿迎着湖水的阻力艰难的向前走,却听不到湖水的声音。

又走了一会儿,孩子的哭声近得不能再近,可还是看不到孩子。

忽然,他意识到,那哭声竟然是他发出来的。

虽说他知道自己死了不能再死,可还是忍不住感到胆寒,他被自己发出来的哭啼声吓得蹲坐进水里,很明显,他感觉到自己呛了一口水,一口血红的水或者血水,他尝到淡淡的咸味。

一个巨浪袭来,柳长风再次没入湖中。

尽管淹没在水里,可他却并未感觉呼吸有任何困难,又或者说他这个无间地狱里的人根本就不需要呼吸。

在水里,孩子的哭声更加真切了,仿佛那孩子就在他的耳朵眼里面哭,那哭声几乎要将他的耳膜撕碎。

他想起活着的时候,一天,夕阳西下,秋天的蝇子聚成一团互相绕着飞舞,他正好从一团蝇子间路过,忽然一只蝇子飞进他的耳朵,那感觉简直就是世界末日。

蝇子千方百计在他的耳朵里面找出口,乱飞乱撞,疼得他倒在地上直打滚,发出痛苦的喊叫。

又是一个记忆碎片,别的,没有想起。

这会儿,他也像当时倒地打滚那样,在水里转来转去,虽说死了不能再死,可那剧烈的痛还是让他感到绝望,比死还可怕。

孩子的哭声越发清脆。

他沉到了湖底,在湖底,全是淤泥,他像一条被白鹭发现的泥鳅,慌乱得一头扎进淤泥中。

很快,哭声渐渐消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没过多久,那哭声又渐渐变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孩子似乎已经从他的耳朵眼钻进了他的脑仁里,就像他在淤泥中打滚一样,那孩子仿佛也正在他的脑髓中打滚。

这种痛也许就是唐僧念紧箍咒时,孙悟空感受到的那种痛了吧。

“可怜的畜生,被人利用,还要承受那么大的痛苦!”柳长风的脑海中闪过这么个无关紧要的想法。

是啊,无关紧要,他想什么都无法缓解他眼下的痛苦。

“你到底有多少花样,全都使出来吧,让我一次尝个痛快!”柳长风内心的痛楚此刻几乎已经到了极致,他拼命往淤泥里面钻,越钻越深。

很快,他便感觉自己无法动弹,湖底深处的淤泥已经牢牢将他控制住,肚子上好像还有一根绳子不停地拖拽着他,仿佛要将他从淤泥里拽出去。

也许这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吧!柳长风无奈地叹息:“哎!”

死了不能再死,这也许便是无间地狱的终极惩罚。

他想起活着的时候,听姥姥讲过一个故事。

故事大致说,恶人死后,作恶浅一些的,会投胎做圆毛畜生,比如猫狗牛马,它们生生死死,经历九转轮回,还完孽债后还会投胎为人。

作恶深的,会投胎做扁毛畜生,比如说鸡鸭鹅,它们生生死死,无论经历多少轮回,都不会再有机会投胎为人。

看来,他柳长风所作的恶是极恶,他连投胎做扁毛畜生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能投胎变成鸡鸭鹅,就算再也没有机会投胎当人,起码也不会像他现在这样,想死都没机会。

过了一会儿,柳长风发现自己又像在湖水里一样,可以自由游动了,而那哭啼声也跟消失了一样,间隔许久才会传来一声。仔细听,又好像不是哭啼声。

很快,柳长风感觉到水在晃动,他也随着晃动的湖水左右摇摆。

又传来一声长鸣,那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应该是在电视机里。柳长风仔细听着,不觉周围的湖水晃动得越来越厉害。

一束光从水面照射进来,穿透血红的湖水,柳长风甚至能看到生活在湖水里的浮游生物围着光柱起舞。

没多久,那束光被一个巨大的东西遮挡住,从水下往上看,好像是一艘遮天蔽日的巨轮朝着柳长风驶来。

就在它的影子将要吞没柳长风时,柳长风被一束光包裹起来,等他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来到了船上。

不,是大鱼的背上。

这鱼背看起来简直就是航空母舰的夹板,巨大,相形之下,柳长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蚂蚁。

大鱼乘风破浪,全速前进,越过一个接一个浪头,所到之处,湖水被分成两半,这哪像在水里游,分明是在天上飞。大鱼时而发出一声长鸣,像极了大游轮拉响的汽笛。

柳长风看着被大鱼劈开的波浪,心里不免寒颤,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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