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夏日悲歌

那一年夏天,洪涝肆虐,席卷全国。在我的家乡,刚进入六月份,就开始每日连阴大雨,下个没完没了,一个月没见过几天太阳。村里八十岁以上的老人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涝的天气,百年一遇。从山里倾泻而来的洪水,哗哗地直冲下来,造成小河的水位急剧暴涨,几乎淹到了地势低的房屋。河边的庄稼都被冲走了,连黏土都一块带走了。雨水浇灌之后的大地,变得松动而脆弱。上山挖矿的男人们都格外小心,有的人干脆就赋闲在家打麻将,消耗时光。

假期的我们,沉浸在青春热恋之中,却又生怕被家人和朋友发现,每天鬼鬼祟祟,像是两个犯了事的坏人。

有时,我大清早就起来去妞妞家院子里兜一圈,假装找什么东西,却什么事都没有。妞妞起床很早,就开始帮家里煮饭,扫地。我站在厨房门口,也不进去,就和妞妞对个眼神,再悄么么地回去。白天有时我们就一起温习功课,有时一起去地里帮忙。傍晚时分,我们和往常一样,一起去池塘挑水,晚上又聚在一起看电视。一天下来,我们几乎都在一起。但是,我们从来还没有特别亲密的接触,最多就是眼神的交流。她总是含情脉脉,意味深长,眼睛里仿佛藏着另一个我,而我在自己身上,也似乎看到了另一个她。

大熊的母亲偶尔来我家串门,她总是絮絮叨叨地说他们家大熊漂泊在外,不上学,不知道要受多少苦,还是大宇这样省心。

“也没写信回来过?”我妈关切地问。

“没有,他也不懂那个。就上次给县上一个同学电话捎回来一句话,说挺好的,不用操心。还不如像人家二蛋一样,早点回来,准备当兵的好。”

“当兵也不符合年龄吧?”

“年龄改大一两岁就可以吧,都是这么办的。”

“也是个办法,只不过看孩子的意思了。”

“是啊,人家二蛋有大哥做榜样,我们大熊只怕也没那个心思,整天只想着挣钱了。”

“这还不是好事,你得高兴才对啊。不像我们家大宇,花钱还在后头呢,就是考上大学,将来不包分配了,也是没有前途。”

“倒也是,这世道不是上学一条路。脑子灵活,能挣到钱,干啥都行。”

大人闲聊的时候,我有时就在旁边听。对于未来,我从未怀疑过。

那段时间,姨夫刚好在自家地里挖出了铁矿石,非常高兴。妞妞正在读高中,小胖也即将上初中,这个家庭即将面临更大的经济压力。尽管姨妈一再劝他不要去冒险,他依然每天执着地扛起铁镐出了门。

“就是个倔老头,说多少都没用。”姨妈站在大门口念叨。

“她爸就是个老黄牛。”我妈也说道。

“是啊,闲不下来,让他去打个牌,他都不去。”

“还不是舍不得输钱。”

“有时候,倒希望他有点不良嗜好。人活一辈子,他太苦自己了。”

“像他这样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还去哪里找啊?你就偷笑吧。”

清晨的阳光照在院子里每个角落,带着青草气,带着生命的律动,带着希望和未来,照在姨妈满足的,微笑着的脸上。

可是,就在那一天,这个勤劳朴实的男子汉再也没有回来。

他被埋了。

姨夫家的地就在半山腰的马路边,离河边还很远,没人想到会出事。村里的羊倌是整个事情唯一的见证者,据他说早上赶羊上山时,还在此停留,和姨夫聊了一阵,等到中午往回走的时候,就发现矿洞消失了。窑土塌方,连人带矿,全被埋了。

消息传来,男女老少齐上阵,都放下手头的活,去抢救这个男人。大家也不知埋的深浅,不敢用工具,就靠双手去挖,一拨又一拨人,轮流上手,手指都磨烂了。就这样,一直战斗到下午,才把他挖了出来,早已没有了生命的迹象。姨夫半蹲着,手里拿着铁镐,还保持着挖的姿势。

我开始在站在边上疯狂地刨土,可直到看见姨夫的样子,我竟傻傻地呆滞着站立了起来。妞妞早已哭成了泪人,人瘫在地上。我冲过去扶着她,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老天爷啊,你他妈还有良知吗?还有怜悯之心吗?怎么狠心如此残忍地夺去一个年轻的生命?

一个家庭,就这样被毁了。

我根本不想去回忆,那几天的情景。悲痛已经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而对于妞妞,更是无以名状的痛苦。

那时候,原本阴沉的天,仿佛又加盖了一层黑色的幕帐,厚厚的,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来。整日整夜,耳边都是悲伤的,痛哭的声音,甚至于在睡梦中,都在流泪。梦是惊恐的,破碎的,无序的,哀嚎的。睡醒之后,都是害怕地揪着被子的一角,在黑夜中,咒骂生活的残酷。

妞妞,我那可怜的妞妞,

姨妈,我心疼的姨妈,

小胖弟弟,那绝望的眼神。

我揉揉眼睛,看不清世界,只有泪水。

出殡那天的情景,是我这辈子都不想回忆的。哀乐声声,妞妞哭得痛彻心扉,肝肠寸断。姨妈哭倒在了灵堂前。小胖一声声凄苦地喊着:“爸爸!爸爸!”

悲泣的哭声弥漫在小山村的上空,流下的眼泪化为雨水,又倾盆而下。

我一直傻傻地跟在妞妞身边,痛楚难忍,眼泪纵横,悲痛至极,呆然无助。

姨夫埋在了村子东山里头。村民在半山腰凿了个洞,把棺材推进去之后,又拿石头把洞口磊起来,就是他未来的家了。

仪式完毕,我们还未起身,一群乌鸦,从山谷里,突然间腾空而起,呱呱呱地叫着,从姨夫的坟头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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