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60血污上

残阳如血,群鸦阵阵。热辣的阳光下,暑气一刻不停地朝战场上的众将士扑面而去。难耐酷热的金军将士不得不在自家主将的强制要求下顶着大太阳与眼前同样有些难熬的周人作战,两边士气都并不是很旺,因此局面胶着。

鏖战半日之久,居然还是未能分出大略胜负来,教两边的将官都有些无语。

“此处金狗竟是这般厉害!”

单万柳抬手射翻一个呼啸而来的拐子马,喘着粗气冲身侧的柴迁道。后者此时头盔歪了一边,身上甲胄有些零碎破烂,胯下战马也是伤痕累累、口吐白沫,眼看着是就要倒下的了。

“解州军向来厉害!”柴迁环视四周,“完颜云享更是一等一的军略大家!其人虽然极少亲自出战,但每每布防设局,总能将人圈绕进去的……若是来日得闲,我倒是想去见见他!”

说话间,陆续组织起来的金军骑步军又朝着黑红色军服密集处胡乱喊叫着发动了进攻。

说来也是奇妙,完颜云享面对这万余军事素养极高的骑兵,居然不采用全骑兵的阵容进行对碰,反倒是稳扎稳打用骑、步、弓三个兵种配合作战的老法子。还别说,骑军主战、步军主缠、弓兵主扰,联合之下果然让奔袭日久、已经有些疲惫的西凉骑兵感到难以招架。

但战阵既上,如何能从容走脱?

可金军也并不好受,三军协同是老法子没错,但毕竟这是万余人马,加之骑军迂回往复的空间被步兵占据了许多,一时也有些放不开手脚。步兵也担心挡住骑兵,脚步便有些束缚住了,只有远远射着的弓兵能够稍稍从容放箭干扰战局。

“弟兄们死伤如何?”

柴迁盯着愈发靠近的金军大部,心中有些忐忑起来。

“报都尉,死了二三十个,伤的也有二三十个,其余的都在边上!”被挑过来的扈再兴粗声喝道,旋即又顿了一顿,“都尉,要不要后撤一番?俺瞧这金狗冲得实在是有些狠了!”

“若是能撤为何不撤?”柴迁心中激荡,“还不是刘宝华将我等留在此处?要是后撤,不定便被他杀了祭旗!”

扈再兴闻言只得是心中不满,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便握紧了手中刚从地上捡到的一双九节鞭:“来!来正好!来一个俺便打死一个,来两个俺便锤翻一双!”

不止是柴迁这里,许多西凉骑兵此时也是有些难以控制住自己想要后退的想法。连日作战下来,不说补给和伤亡问题,就说精神头这一块就有些顶不住……终日厮杀,几乎没有太多休息,怎么放松得下来?

须知道,长期处于作战状态下,人是要被逼疯的!

“呼——喝——”

尽管状态不佳,但西凉骑兵们还是高高举起了手中兵器,除了个别还在与阵中零落金军交手的之外,其余的都齐声发出重喝来,一时气势十足,让冲在前排的金军顿时失色。

二百步、一百步、五十步……

“放箭!”

“放箭!”

两边同时高声下令,箭如雨落,矢如风行,死亡的阴影一时笼罩在了两边前排的将士身上。

西凉骑兵此番追求极致速度,于是出征并未带上重甲;金军要快些支援到位,权衡之后也便将重甲舍弃。双方都只是穿着轻甲轻盔,手中盾牌又各自缺乏,如何能挡得住这一片箭雨?

哀嚎之声传来,让中后排的军兵心中颤动,随即又纷纷沉静下来,以应对即将到来的短兵相接。

甫一交接,双方便直接陷入了激烈的搏斗之中。血肉横飞、断肢零落、惨嚎遍地,直接将这场战事又带向了新的高潮。

金军人多,能够轮换上阵,而西凉军总数也就万余,更兼作战之下战损千余之众,此时又不得不被困在战阵上持续作战,精力根本难以维持。

刘宝华在后头看着,心中自然焦急,但骑兵作战讲究的就是一个机动性,若是机动性无了,那与困兽之斗并无两样。西凉军如今情形,前后左右都脱动不得,好像除了正面破敌打开缺口之外,暂时就找不到其他的法子了……偏偏现在就是击不破!

“将军,前面柴都尉传来话语,说是要见你!”

困扰之间,一军兵匆忙来到所谓的中军将台上冲刘宝华报道。后者闻言一怔,旋即招手示意唤人前来。

未几,满身血污的柴迁掣马赶到,翻身跃下后也不行军礼,便沙哑着喉咙说道:“刘将军,此时战况胶着,金人又众,若是长久打下去,大军恐怕要溃!我去岁打过比这更大的仗,有一险要法子,或可破局!”

“什么法子?”刘宝华根本就是坐不住,直接从将台上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蹿到了柴迁面前。

柴迁稍稍喘气,随后沉声答道:“可与我二三百骑,绕西面速速行进,直插金人后侧!完颜云享生性谨慎,此时应当在绛州城中坐镇,外头的军官不知是何人,但一定会在后侧指挥!”

“如何知道他在何处?又为何要走西面?”刘宝华脑中一时空白,不解问道。

“将军在此处应该看得清,西面此时兵力薄弱,又兼是曲沃来军,多数已经投入战阵之中,此时行进走得舒服些,也少阻拦。”柴迁遥遥一指,“至于对面兵官在何处……大旗之下,自然是彼处兵官!”

刘宝华闻言恍然大悟,便拍了拍柴迁肩膀,表情有些复杂:“我不问你为何要相助与我……这是我的将令,你自取三百骑去!”

言毕,从腰间摸出一张牌子来,交到柴迁手上。

周围众将官见状,纷纷上前阻拦,更有一人直接扑上去将柴迁手中将令直接夺过,又复塞到一脸茫然的刘宝华手中:“将军,这须是你的将令,他终究是个周人!”

刘宝华见众人如此,登时就是大恼:“什么周人凉人?难道大家不都是汉人吗?如今战局胶着,若不破局,岂不是白白等死?”

“怎么会白白等死?!”那将官声响更大,“俺们身经百战,上下军卒万余之众,难道还杀不穿金狗的包围?”

“杀不穿!”刘宝华低声喝道,顺势将将令递给了柴迁,“先前咱们一路坦途,盖因金人没有反应过来,让咱们白白趁了便宜去!如今完颜云享集兵数万,东南西北围困而来,如何走脱?你要是能走,这将令我便与你!”

那将官登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张了张嘴,便满面通红往后退了两步。

正当刘宝华以为事情结束的时候,另一人从身后走出,沉声相对:“将军,若是这人拿了将令,反去投了金狗,该是如何?他说他是柴迁,难道就是了吗?”

刘宝华气极反笑,转身指着那人的鼻子骂道:“哪怕他不是柴迁,那日油锅一趟,情况如何你们也都看在眼里,端的是个年轻的好汉来的!若是这般好汉也去降金,那便算是俺看走了眼!”

“将军看走眼,万余弟兄尽皆陪葬吗?”那人见气氛转变,心中欲退,却又有些嘴硬地继续堵顶道。

刘宝华一时怔住,随即立马反应过来,手中横刀呼地扫出。那人手忙脚乱,一个措手不及便被扫翻在地。众人惊呼上前,才发现这人只是被斩飞了个头盔,其身子却是并无伤口的。

“我的军令,难道不管用了吗?”刘宝华瞪着犹自发抖的那个将官,又看向了柴迁,“这将令你自拿去!方才我便有心要让人穿插袭杀金狗的兵官,只是一时不知该让何人前去……你主动前来是最好,命也要惜着,若此战得胜,该是你之大功!”

“我是周人,将军是凉人,西凉之大功与我周人有何干系?”柴迁接过将令,掂了两下,“倒是重实,将军且等我消息!”

说罢,头也不回地跃下将台,翻身上马,猛地一夹马肚,便朝前军奔驰而去,留下后头众将官一脸愕然。

“你们难道忘了我说过的吗?”见其人远去,刘宝华自负手而立,“周人柴迁与杜杲,在北面平阳府地界内来去自如,前后烧杀金狗无数!如此人物,却总是畏畏缩缩不肯向前,直至今日才肯提枪上阵……这事交与他,我倒是放心!”

“若他真个不是柴迁,还持令去降敌呢?”最开始开口的那名将官满面忧色。

刘宝华冷哼一声:“降便降了,大不了咱这万余弟兄一并死在这绛州之外……离家两载有余,恐怕家乡父老都已经不记得还有咱这一股兵了吧!”

说罢,便紧闭双唇,任身后众人如何相询也是再不开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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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情急,宝华以令付迁,为将佐所阻,乃曰:“迁勇甚,可当之。”众将遂掣手夺令,复还宝华,曰:“迁为周人,不可轻信,况未必为迁也。”宝华乃笑而再付与迁,曰:“过油镬而不惊,悬高楼而无畏,是为好汉,可与之!”——《西凉书·刘宝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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