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42既来

平阳府城,兵马总管公廨之中。

“乌云漫天,这天儿可不好。”

完颜烈负手而立,眺望着愈发密集而来的阴云,随口吩咐道:“你去我府中,催促一下收衣吧。”

其人身侧站着的一个汉人官员一怔,心中奇怪,便转头看向了另一个汉人。后者微微颔首示意,前者目光一滞,旋即便有些黯然,向完颜烈行了个礼,便匆忙离开。

“他可会有怨言?”见其人离去,完颜烈冲房中唯一剩下的那人问道。

那汉人略略摇头:“还年轻,心气正旺,自然是有些不满……但有怨言又能如何?”

完颜烈长出一口气,转身指了指这汉人:“接下来要说的是可不是小事……你且听好了。”

“陛下此时心神不宁,太子死在了周人那里,陛下一切调度、任用、行策尽数为战所用。”待那人稍稍躬身后,完颜烈才又偏过头去,“但朝中大臣换了一茬又一茬,此时能用的也不过是大定初留下来的那群……科举未开,祖荫仍频,此时朝廷上大多新补入的官吏都是世家出身的,多数无用却尸位素餐……”

“更兼,陛下显然有些心急,所听所想都以报仇为先,因而有些小人进了谗言,也被细细听取,弄得上京颇有些乌烟瘴气。”完颜烈轻轻吐气,“蝼蚁得志、蛇鼠横行、阴凝坚冰……”guxu.org 时光小说网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汉人听得心惊肉跳,只当是完颜烈发发怨愤,便赶忙出口打断。

“怕是比咱们想的还严重。”完颜烈不去看他,自顾自望着窗外,“去岁一败,至今一年有余,朝中景象我见得多了,看见死的人也多了。圣上为太子复仇之心能够理解,但此时须不同往日,不能如此胡来!”

“数十万大军,动辄伤筋动骨,更何况大金去岁收成不佳,连存粮都不太好保证,连番动武,除了自损之外,实在是别无用处。”

“更兼,三十万大军,可战之人几何?”完颜烈说到痛处,一脸不悦,“签军乣军,难道可战吗?汉军和杂胡军,难道可以派上用场吗?”

或许是顾虑到身边汉人的心情,完颜烈没有对汉军继续批评下去,话锋一转:“徒单克宁去了河北处理义军诸事,此时恐怕也是分身乏术。数十万大军各自为战,各有各的算盘要打,如何能汇作一处,共击周人?”

“太原的独吉思忠大帅或可指挥。”汉人显然惜字如金,每每出声都只是稍说一句便闭口不言。

“独吉思忠?去年若不是他调度不周,可能有那般大败?”完颜烈冷笑不止,“死了萧可晋不说,还主动丢弃晋城,让这好大一片地盘沦入周人之手,让我军今时今日难以往前破敌……统统都是他的失职!”

“确实。”汉人微微颔首,出言附和道。

“听说他已经启程南下,分了数部行进,走得最快的那一部已经快到岳阳了。”完颜烈昂首而立,“打了数月,这才匆匆南下,就是要来捞点战功回去的……可他此时已经是个妥妥的太原王、河东王、镇南王,难道还需要这寸点半功的吗?”

“将军慎言!”这汉人总算是憋不住了,赶忙出声制止,“将军要知道说这些话,将来传出去,便是要掉脑袋的!”

“方才我支开了那人,此处只有你我,如何传出去?”完颜烈转身盯紧了汉人的双眼,“你莫不是想叛我而去?”

汉人终于是心胆俱丧,慌忙跪下:“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只是将军与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难道此时不应该全力与周人交战才是吗?”

“人的手脚受到束缚,如何全力搏杀?狮子的嘴巴被牢牢套紧,如何能捕杀猎物?马儿的蹄子被绑上重物,如何能疾驰如风?”完颜烈挥手示意其人起身,“此时应当同理!董和先生,你说是也不是?”

董和哪敢反驳,只得小鸡啄米般点头。

完颜烈见状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那你说,如今该怎么做?”

“平阳兵马林林总总有十万之多,可尽数夺之,然后挥兵北上,破了独吉思忠,再一路杀到太原,取了南京,向圣上讨一个南京留守来做!”受惊的董和嘴巴利索了许多,话也变多了起来。

“何妨将他扣在平阳呢?”完颜烈失笑相对,“破了他谈何容易?不如将他直接扣下,拟一道圣旨废去其人官爵,贬为庶人,咱们顺势接管便是。”

一听咱们二字,董和心思微动,但一时也不敢确定:“能行吗?”

“试试便知道了。”完颜烈笑道,“河东诸将,我几乎人人交好,平素书信往来、财货互通是怎么也没断过的。哪处有义军匪乱,我也时常出兵助其平定,自然无虞。反观独吉思忠,前两年来了太原,雷霆手段倒是端的凶狠,杀服了一片,但去岁一战落败,名声大跌,此时服他的有几个?”

“若是我替了他,难不成还会有人反对?”

最后这句话颇为自信,正好此时空中乌云裂开了一道口子,却是一束刺眼阳光正好射在其人身上。董和从边上抬眼一看,正像是话本中描绘的什么神尊一般,心中骇然惶惶不敢言。

“老天也知我意!”完颜烈冲迅速又被乌云遮住的日头放声笑道,“此事必成!”

“此时谈论事成之后还为时尚早,但届时我欲以你为河东南路转运使,如何?”

董和闻言一滞,旋即心中大喜,方才的什么惶惶骇然之感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步登天,这是真的一步登天!

“当竭力为将军助力!”董和激动难掩,顺势又复跪下喊道。

完颜烈自是轻笑一声,不再多话。

……

“金狗在哇哇乱叫些什么,可有人能听得懂?”

柴迁看着不远处被拖动着的几个女真士兵,眉头紧蹙不已。

“说些腌臜话,世子可不用去听,免得脏了耳朵。”杜杲听得明白,冲柴迁摆了摆手。

“岳阳金军不少,但其处也不过是个小城,哪来这么多兵?”柴迁打开水袋,高高仰起闷了一口,“可有些反常得紧!”

“已经遣人出去打探了,先前行进时还未看到如此多的金军,恐怕是这几日刚到的。”杜杲摸了摸下巴,“莫不是哪路的金人援军到此处来补给一番?”

“倒不是没可能,但如今几部援军都差不多到了,此时还能在岳阳的是何部?”此话刚出,杜杲瞬间便想到了什么,头皮一阵发麻。柴迁显然也想到了,两人对视之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悚然之色。

“总不会是独吉思忠吧?”半晌,柴迁才幽幽道,“其部之众,岳阳也不足以让他补给的才对。”

“许是分了几部行进,其中一部到岳阳这里来。”杜杲晃了晃脑袋,似乎想把这个恐怖的事实从头脑中晃出去,“若真个如此,咱们可要遭重……当早早撤开才是!”

“还未知是不是呢,就急着走,岂不是堕了咱这一二十日在河东立下的威名?”柴迁失笑,旋即又是正色以对,“但总归是得小心些才是,独吉思忠不管是分了几部走,都不是咱们能碰的,若是一个不慎把小命丢在此处,倒是要出大事的。”

言毕,柴迁便将随身携带的地图从腰间抽出,在地上铺开来。杜杲见状,赶忙上前几步凑到跟前。

“或可不攻岳阳,而是直接沿着通军水往东走,绕过岳阳城直接往和川。”柴迁略略一指,“但有个弊端,数千骑兵轰然前行,必定无法躲过金人耳目,岳阳靠得如此之近,不可能不察觉。和川所部也有约莫万人之众,若两处夹击,我军可未必吃得消。”

“是……”杜杲皱着眉,把地图上下瞧了一番,“若是不想和金人交手,也只有此法能走。”

“但杜将军以为,金人就能打得过我们吗?”柴迁突然朝杜杲笑道。

后者闻言一怔:“难道世子打算和金人硬顶?”

“未尝不可!”柴迁呼地将地图收起,卷成一卷又复塞进腰间,“彼处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还是两说,现在讲东去为时还早!”

杜杲听他话里有话,心中不免有些羞愧,又有些惊恼,涨红了脸冲柴迁略一抱拳。

两人默然相对,又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杜杲突然开口问道:“请教世子,我军数千骑其实也未必能胜,如何要与金人硬顶呢?若真个是白白葬了性命,岂不是过于莽撞?”

“来都来了,不打一场怎么行?”

柴迁语出惊人,惹得杜杲一阵诧异,心中莫名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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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军抵通军水,斥候返言岳阳金军者众。杲大惊,急寻迁相对。迁大笑曰:“既来之,则击之,有何可惧?”——《周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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