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有妖怪

宋簪进入死囚被安置的房内,一眼就看出这房间是专门用来刑讯犯人的。中央的木架上吊着一个四肢被捆绑拉扯成大字的人,脖子上也箍了铁箍,使他不得不目视前方。

他显然是曾经被严刑拷打过,尽管衣服刚刚换了新的看不出端倪,半敞开的衣襟却露出前胸极深的鞭痕和烙铁留下的焦黑印子,鞭痕上满是参差的肉芽,尽管经过了简单的清理,看起来依旧十分狰狞可怖,显然刑部的人使用的不是普通的鞭子,也许是布满倒刺又涂了秘药的荆条。

傅承砚在告知她案情进展的时候,曾说过这死囚“吃不住酷刑而招供”,但宋簪现在看来,这人却完全不像是会因为惧怕严刑而背主的人。

脸部肌肉十分放松,眼睛虽然紧闭但是眉间舒展不见皱褶,即使听到有外人进来也未曾睁开,双手自然地搭垂在捆绑他的铁链边,不见一丝一毫地对抗与僵硬。

也许他正在试图把自己与一切外界的感受隔绝开,用这样的方式来守护心中的秘密,宋簪想。无论如何,这不可能是一个山匪头子在审讯面前应有的态度,倒更像是一个死士。

她并不急于开口询问,因为知道自己百分百得不到回应,而是开始一点点观察他周身的细节,一边故意把观察到的内容大声说出来。

“看起来年龄应该四十上下,能做到马匪头目可见落草的时间也不短了。长期骑马的人双腿日日夹紧马腹,腿骨往往会向外轻微弯曲,可是这双腿看起来确依旧是笔直的,嗯,是一个疑点。”

“西北地区马匪惯用的武器是刀,若是每日与刀剑为舞的人,手上必定有一道横跨过整个手掌的老茧。可是这手上老茧的位置,嗯。。。竟然在左手五指指根和手掌下缘,莫非是习惯用弓箭?不常骑马但却善用弓,这下倒是有些可以推断的依据了。”

听她在这里大声密谋,那死囚的眼皮微微颤了颤,五指也不禁收拢起来,宋簪暗笑,就是要让你心乱。

她迅速掐动右手食指指尖进入久违的空间,从抽屉中拿出钥匙打开存放药品的玻璃柜,取出一小瓶白色的粉,又飞快地配比成可以注射入人体的针剂,把针筒隐在袖子里静静等待被推出空间的一刻。

阿米妥钠,传说中的吐真剂,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降低大脑皮层某些部位的活性,让人误以为自己身处于一个安宁祥和的环境中而放下心防,让说谎变得困难。多数人用它来治疗失眠惊厥,也曾经被用于几个国家的刑事审讯中。

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宋簪紧紧握着手中冰凉的针筒,在出去的一瞬间假作查看死囚身上的伤痕把药物快速注射进了他的颈部铁箍的下方。那死囚头部无法转动,只感觉脖子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扎了一下,眼睛蓦地睁开。

但此时宋簪已经完成了注射,重新把针筒藏进袖袋内,平静地与他对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微笑着缓缓说道,每一个字之间都有固定的间隔,语调十分轻柔。

死囚的眼睛逐渐变得半开半合,睁开的幅度越来越小,宋簪从怀中取出之前傅承砚买给他的那串淡紫色水晶流苏耳饰,有规律地在他眼前轻轻晃动,晶莹的水晶颗粒互相碰撞,发出细小但清脆悦耳的声音。

“我数到三,我们一起回去。”她的声音抚慰人心。

“回。。。回去哪里。”这么多天一个字都没说过的死囚竟然开口了,无垢猛地抬起头,宋簪目光注视着眼前的死囚不变,伸出左手示意无垢不要出声。

“回到你,最在意,的地方。”水晶持续晃动,死囚的瞳仁也跟着左右摇摆,愈来愈迷离。“一。。。二。。。三”,她的双手倏然紧紧攥住如瀑倾斜的水晶,泠泠地脆响戛然而止,死囚的上眼皮彻底落下来,盖住了还在微微颤动的眼球。

“告诉我,你现在看到了什么。”微微等待了几秒,宋簪重新开口问道。

“我看到。。。我看到山茶花,浅浅的粉色,还有。。。深红。。。云娘。。。云娘最爱深红色的山茶花。”连日不肯进食又受酷刑折磨,他的声音干裂嘶哑,用这样的声音描述一副美不胜收的花海景象,听起来说不出的怪异。

“云娘是谁?”

“云娘马上要。。。与我成亲,我十分。。。十分欢喜。”

宋簪声音中也有笑意:“成亲确实是一件大喜事,我也替你高兴。”她顿了顿,似乎是刻意想让死囚在美好的回忆里再多留片刻,然后接着道:“你可与云娘选好了婚房,婚房选在何处?”

“选好了,是林总管替我选的,还替我垫付了银两,想都不敢想。。。想都不敢想的二进大宅子。”死囚的脸上浮现出受宠若惊的笑容,但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似乎是被什么更深层的东西紧紧扼住了。

“哪个林总管?”

“节度史府上的林总管。。。”再次提到林总管的名字,死囚原本平静的脸容突然剧烈地扭曲起来,“我不该。。。我不该。。。”声音里竟充满悔恨。

“你不该做什么?”宋簪循循善诱。

“不该贪图那些好处。。。不该住进那宅子。。。不该把云娘的命交到。。。交到他手上。”

“云娘的命现在在谁手上?”宋簪感觉似乎就快要触摸到一些核心的结点,可是死囚却突然抗拒起来,“不能说。。。说了都会死。。。我死了她们才能活。。。我死了她们才能活。。。我死了她们才能活。。。”他不断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成了让耳膜震颤的嘶吼,也不再回应宋簪的问题。显然这句话是他在心底重复了无数遍,强迫自己要牢牢记住的,是他悍不畏死的根基。

宋簪知道自己刚才费尽心机营造出的幻境已经破碎了,即使用上了她能想到的一切手段,催眠的效果也是有极限的。再继续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她松开紧握住水晶耳饰的手,细碎的撞击声再次想起来,死囚脖颈和脸部紧绷的肌肉重又一点点开始放松,他停止了喊叫,漆黑的双瞳紧紧跟随着水晶的轨迹。

“不要怕,现在我们一起离开,她们很安全,你也很安全,看到前方有光照进来的出口了吗,我数到三,你就踏进去。”宋簪的声音依旧温和平缓,丝毫没有被死囚情绪的变化所影响。当她吐出数字三的时候,死囚紧闭的双眼又猛地洞开,惊疑不定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出了一些不该说的话,用沙哑的声音喃喃道:“妖术。。。妖术。。。”

他四肢剧烈地挣扎着,双眼的眼白逐渐泛出鲜红的血色,一眨不眨地盯着宋簪,就像是一只被铁链捆缚的凶兽正在盯着投掷到眼前的碎肉。这一刻,宋簪才终于感受到了傅承砚口中“戾气”的可怕,有形有质般地,一股杀戮的气息逐渐在房间内蔓延,不知不觉就摄住了她。

宋簪的呼吸愈来愈急促,心跳快到仿佛要挣脱胸腔,她踉跄地后退一步试图逃离这股气息的掌控,没想到直接撞进了早已走到他身后的傅承砚怀里。

“现在知道怕了?”傅承砚伸手扶住她,声音里却没有了之前的揶揄。

“哪里是怕,我。。。只是有点难过没能让他交代更多实情罢了。”宋簪赶紧跳开一步,扯出一个比鬼都难看的笑容,“少爷要是一直站在我身后,应当看到我刚才有多么淡定自若。”

“看到了,”傅承砚轻笑出声,“谁都没有你淡定神勇。”他拉着宋簪出了刑房,三个人穿过长长的甬道重新回到地面。深秋傍晚时分的阳光照在脸上,宋簪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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