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舍近求远

“不应该啊?怎么会这样呢?”,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眼看就要向后倒!幸好安筱瑜还拉着我的手,她使了股暗劲,稳住我身子的同时狠狠捏了我的右手一把。手上吃痛让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现在你相信了吧?你说的那些都是梦!”安筱瑜得意地说道,“想听听我的结论吗?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应该是以这些熟悉的场景和布局为基础,在梦里构建了一个紧张刺激的故事。你说的保洁员,哑巴,和怀孕的疯女人,都只是你在梦里捏造的角色,连人都是捏造的,更别说什么怪物了!”

她阐述完这些结论,又把我拉到身前,看着我的脸,稍显紧张地说:“我未经请示擅自带你出来闲逛可不合规矩……但我要是不让你亲自来看看,估计你今晚又得睡不着觉了,这件事记得保密!没有什么别的疑惑的话,咱们快点回去吧。”她纤细娇小的左手始终紧握我的右手,尽管只能握住我四根手指的三个指节,她还是不遗余力地向我传递着一种安全感。

正常人很容易就会被这份言语和行动里流露出的温暖关怀给迷惑住。但是很可惜,我现在的身份的确算不得“正常人”,更何况我从20岁开始就蹲在大学里研究语言学和哲学,多年来的勤学苦读,已经让思考从习惯变成了本能。这次我没有顺从安筱瑜的引导,因为我发现了她隐藏在和蔼亲善之下的狡黠,我对狡黠的气味很敏感,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足以让我警觉!

语言是思维的延伸,对语言和哲学广泛又深刻的研习让我能通过一个人的话语直接窥探其背后的思想。她的说辞本无可挑剔,但她语气中的急切和紧张是最大的破绽,我看得出,她在故意引导我往她说的那个方向去想。

而她这份紧张并不是没来由,从始至终,A区天井的事她一个字都没提,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果她说的是真的,罗大爷,阿桂和小哑巴都不存在,那么我身上留下的刀疤要怎么解释?

我站在原地不肯挪动,安筱瑜已经向前迈出一步,她用力把我往回拽,催我快走。我稍稍用力挣脱了她的手,在她错愕的目光中问出了这句话:“别着急走,这些东西你怎么解释?”说着,我卷起上衣露出小腹,然后又迅捷地挽起两边的袖子。我小人得志般地笑道“哈,你说话啊安医生,如果那些全都是梦,那我身上的这些疤痕是怎么回事呢?”

不成想安筱瑜的脸忽然一阵羞红,呀地叫了一声,立刻侧过脸去用双手遮住眼睛,和之前检查我身体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你干什么?!”她大叫一声。

“啊……我……”我愣在原地,尴尬地低头看了看身上,确认那些疤痕都还在,“不是你想的那样,安医生,我是想让你看看我身上这些疤痕,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你先看一眼再……”

还不等我说完,两个身穿深蓝色制服的男人就从不远处的楼梯口跑进走廊,直奔我们冲了过来,其中一个还打着手电,他们应该是疗养院夜班巡逻的保安,是被安筱瑜刚才的叫声引来的!我看到她狡黠地用眼睛透过指缝偷瞄了一下那两个保安,然后假装朝我的方向靠了一下,她双臂挡在脸前,轻轻撞了一下我的胸脯,顺势向后坐倒在地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她演得没有一点破绽。由于角度和位置完美的错开两位保安的视线,他们顺理成章地把我当成了施暴者,冲过来一个飞扑就把我按在了地上。

安筱瑜躲闪的动作十分利落,我们三个像叠罗汉一样摔倒的时候,她已经退到一边站起来了,一点都没波及到她。

压在最上面那个很快站起身,问道:“安主任,你没事吧?!”

“我没事,哎,你们俩下手轻点!603号的身体可不是那么强健!”我听到安筱瑜的话里带着一丝保护性质的威胁。

我想看看现在的情况,可是无奈我被身上那位大哥牢牢压在地上。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套路,感觉有点像巴西柔术的地面技,我被他控制得脸朝地面趴在地上,连抬头都做不到。被安筱瑜这么一说,他才收敛一些压我的力道。

“不好意思安主任,来晚了,差点让你受伤,刚才我们俩正在二楼巡逻,刚走到西侧,就听到你在尖叫……”

“啊,是的……事情是这样的,我刚才带着603号出来散步,这是精神康复训练的一部分。本来想顺道去天井……”

“带他散步?那你好歹跟我们说一声啊,”那个站在我旁边的保安打断了安筱瑜的话,“流程的事咱先不说,你看看现在这情况,要不是我们哥俩碰巧在附近,你就危险了!我一直就跟你说,这些患者啊毕竟是得了病的,咱不能拿他们当正常人一样对待……”

安筱瑜再次打断了保安的话,“谢谢你周队长,你说得对,刚才真是吓死我了!603号一开始还算安分,可是一到这杂物间门前,他就忽然发癫,开始当着我的面脱衣服耍流氓,趁我不注意直接朝我扑过来,还想把我给……呜……幸亏你们来得及时!”安筱瑜说着说着竟还声泪俱下。

“啊,安主任你先别哭,现在没事了,他已经被控制住了!刚才603号病人确实袭击你了是吧?”

“对!”安筱瑜毫不犹豫地肯定道。

虽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智商正常的人都能听得出来她在撒谎!即便我撩开衣服的行为有些莽撞,那也是建立在之前她对我的种种言辞和态度的基础上啊!而且就算她有自己的考虑不想说实话,也没必要冤枉我袭击她吧?

一听到她这番有失偏颇的解释,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想赶紧喊话反驳她。可是我被压得连喘气都费劲,根本说不上话,我尝试了几次,都只能在喉咙和胸腔的共振下发出嗷嗷的奇怪声音,就凭这几声怪叫,别说表达想法,连个准确的音调都拿捏不住!

安筱瑜又跟他们俩交涉客套了几句,紧接着我听到压在我身上那个男人开口问道:“老周,他这性质比较恶劣了,不管病症是什么,他现在有暴力倾向和攻击性,既然这样,咱们就走流程呗?”

“好!东西我都带着呢,直接给他用!”站着的那个保安倒是回答得干净利落,被按在地上的我都快抓狂了!什么东西?什么直接给我用?安筱瑜也不说句话,我透过白色地砖的倒影看到她好像在一边点头。我使劲地想蹬腿反抗,刚有点动作,就感觉到身上一轻,伴随着滴的一声,一阵细微的刺痛从脖颈右侧传来……

就那么一瞬间,所有的压力都消失了,我隐约感觉有人把我扶了起来,我的两只胳膊都被人抬起来……安筱瑜好像在我身前,又好像……在我身后?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眩晕感已经冲破路障闯上了通往大脑的高速公路。睁开眼睛晕的很快,我索性闭上了双眼

“别怕,你不会有事的。我知道那些事不是你做的,你是个很好的人……你放心吧张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警方把你带走的……”恍惚中,我听到了安筱瑜细小的声音,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嘴唇就贴在我耳边,有好几次碰到了我的耳朵……

“只要有我在……”

这是我最后听到的几个字。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转移到了重症患者住的C区。我被套在一个白色的拘束衣中,七根又粗又宽的皮带把我捆在一张斜放的病床上。没有医生的允许,我除了睡觉,什么多余的事都不能做。只有到点了,我才能在两个护理员的看护下走动,吃饭、上厕所都是如此。整整一天我都没见到安筱瑜。不知道那个狡猾的女人又在病历上写了什么鬼话,上厕所的时候,我听到身后那两个护理员交头接耳:

“你听说了吧?”

“嗯!这小子真有意思啊,前阵子还是几岁小孩,把安主任当成他妈,结果……”

“欸,孩子长得太快嘛,没办法,可能多少有点恋母情结?”

“哈哈哈安主任可真是牛*啊,差点让自己的大宝贝给那个了!早就听说她跟某某领导有一腿,刘姐不一直叫她“破鞋安”来着嘛……没想到她还好这口?”

“你小子别乱说话啊,不管怎么说人家好歹做到主任了,传出去不好……不过……哈哈哈,看不出来啊……”

我的脸一阵涨红,羞愤地回头跟他们理论,但是他们根本不在乎我说什么,无论我怎么解释,护理员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眼神中满是嘲笑和轻蔑,拉着我就要回房重新穿拘束衣。见这情形,我更加恼羞成怒,两只手把住厕所的门框不跟他们走,极力地否认自己是疯子,换来的则是一记无情的电击。该死,忘了这两个混账手上还有电棍了!我被其中一个护理员电得手脚发麻四肢无力,他见我瘫倒下去,很快就收了手,和另一个人一左一右托着我的胳膊,一路把我拖回了病房。

就这样,我被绑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度过了整个下午。这次他们倒是学聪明了,除了拘束衣,又给我戴上一个黑色的嚼子,彻底剥夺了我说话的自由。

临走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回头瞪着我说道“别担心,小宝贝儿,你妈妈很快就回来啦!她有的是办法陪你玩……”

我用充满红血丝的眼睛回瞪着他,顺便在心里问候了他的八辈祖宗,要不是我现在被绑在这,一定会冲过去暴打他一顿。

门关上后,整个世界又是一阵寂静,这间房连个窗户都没有,我盯着灰色的顶棚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打起了瞌睡。睡眠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有意义的事情,它可以让我恢复理智保存体力。现在做任何多余的事,哪怕是增添多余的想法和念头,都会损耗我的意志。我已经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了代价,这时候千万不能再自乱阵脚,只有保存实力,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我才有机会离开这里。我坚信笑到最后的一定是我!

闭上眼睛以后,我本来躺得很舒服,眼看就要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我忽然听到房门那边有动静。那声音很像是有人用指甲在轻轻地挠门,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也没太在意。

“当!”一声脆响从门的方向传来,谁在敲门?紧接着又是一阵手指挠门的声音!我被烦得不行,心想反正老子动不了,实在不行瞧一眼,就当给你个面子。

然而一睁眼我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熟悉的床上,灰色的墙壁,灰色的棚顶,灰色的地砖……我居然又回到了的603号病房!?

我难以置信地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想确定这不是在做梦。从房门那里交替传来的敲门和挠门声和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一起告诉我,这是真的,这不是梦!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体,还是那身浅蓝色条纹的病号服,没有什么拘束衣,也没有口枷。桌子上的那本《道德经》不见了,但我并没在意,大概是被安筱瑜拿走了吧?

刚才乍听之下,很难发觉,其实门上传来的声音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扣挠和敲击,我竖起耳朵听了半天,终于发现了其中奥妙——这分明就是是摩斯电码!有人正在门外给我打暗号!

我坐在床上听了一会,不出半分钟我就破译出如下内容:

“……我们不喜欢苹果……张棋,我是哑巴!阿桂不见了……快出来,我们得救救她…”

门外的人还在循环敲着这段话,获悉这些句子完整内容的瞬间,我就一个箭步蹿向房门,“小哑巴,你果然还在呢?我就知道你一定还在这!切,安筱瑜果然在忽悠我!”我兴高采烈地隔着门说道。然而我的手在门锁上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开锁的把手在哪,我这才想起来,娘的,这是一道感应门,没有钥匙卡根本别想出去……

“咚咚,嗒……嗒嗒咚……”又一串摩斯电码隔着门敲进来,飘进我的耳朵。

“你先别着急,我们不喜欢苹果,我也刚想起来,你这件房门没钥匙卡打不开……现在还有五分钟就到放风时间了,你再等等!”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等下去。但是转念一想,这事不对啊,我也在门上敲起了电码,问道“还没到放风时间,门都没开,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敲完后不久,门外小哑巴又敲起来:“我们不喜欢苹果,我一直没回房间,有个浑身发臭的怪东西在追我!”

我马上想起那时候追赶我和阿桂的长手长脚的巨大黑影,“什么?那家伙是不是看不清脸,胳膊和腿都很长,走路没声音?”

“对,我们不喜欢苹果,你也遇到过?”

“它昨天追着我和阿桂一路到天井,我都不知道怎么甩掉它的。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们不喜欢苹果,我也不知道。从你来到这那天开始它就一起出现了,好像除了你我还阿桂,别人都看不见它!它来的时候周围的灯会闪……”

“阿桂怎么样了?”我又问,“昨天到底发生什么了?”

门外半天没动静,又过了十几秒,敲击声才又响起“我们不喜欢苹果,昨天我被那怪物追着跑了好久,没看路,又跑回了天井,然后我就看到在那的十几个病人站在天井中间,围成一圈把阿桂抬起来,高举过头顶!阿桂好像睡死过去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然后呢?你有看到我吗?”

“没有。我们不喜欢苹果,天井顶上有个东西,我刚一进去它就飘到我头上来了,你一直教我不能抬头看,我吓得撒腿就跑,直接闯进了花园。”

“你跑花园去干什么?那不还是室外,和天井都连着的!”

“我们不喜欢苹果,你听我说,我们俩之前放风的时候在花园西南角发现一个枯井,被人用铁丝网拦起来了,枯井下面有个安全的小地窖,里面很干净,一般人找不到那……”

我打断了他,急切地敲道:“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不记得了?”这话一出我就后悔了,我一着急给忘了,是我自己脑子有病不记事。

果然,小哑巴给出了我想象中的解释:“那是因为你失忆了,我们不喜欢苹果,你以为你用刀子把那么多话刻在身上是为了什么?”小哑巴这句话敲得很快,他越敲越快,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些敲击就变成了像雷阵雨一样密集的连打。用一句诗来形容那可真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怎么回事?摩斯电码和其他各种信息一样,它的意义因规律而存在,而速度和节奏就是它的规律,速度和节奏一旦超出了一定范围,信息就会失真,意义的传递效率也会大打折扣!形象的比喻,此情此景,就如同一个相声演员在你面前语速极快地喊话,恨不得张一次嘴就蹦出三五个音节那样!我的耳朵和大脑思维迅速适应这突然的变化,在竭力分辨之下,十秒钟后我终于听清了,“……那东西又来了!……我先跑了,我等不了了!……它过来了,它过来了!……花园枯井见!…我们不喜欢苹…”

最后一个“果”还没敲完整,声音就戛然而止。

“那东西又来了?你没事吧?小哑巴!”我担忧地趴在门上大喊。周围除了我那声叫喊微弱混沌的回音,没有任何动静,迎接我的是比死亡还要安宁的寂静。

我算了算,现在差不多快到五分钟了,放风时间一到,门就会自动打开。当我估摸着门差不多要开的时候,我的鼻子再次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恶臭的味道!那种硫磺混合了腐烂水果的臭气似乎正一点点从门缝钻进屋内,我缓慢向门后退去,却始终能闻到它。我的心开始怦怦跳,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我知道,这是肾上腺素在提升的表现。那东西,现在就在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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