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婉儿有约

两道强光从山弯里转出来,空气里的微粒在光柱里飘舞,山路亮如白昼。

白影倏地消失了。我的影子在路旁的草丛里像橡皮一样拉长,越来越清晰,然后变得又矮又小偎在我脚下。

强光跑到我跟前停下,一阵尘烟扑入鼻腔,一个巨大的黑影挡在我面前,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黑影中传来:“左编辑,上车。”

我的眼睛避开强光,才渐渐看清是jeep指南者停在面前,郑部长正探身打开副驾驶的门。

我转头望了望指南者身后蜿蜒的山路,空无一人。

我坐上车,关好门。

郑部长松开手闸,一踩油门,车轮与路上的小石头擦出噗地一声,向前蹿出。路基下的湖泊将车灯的光芒和朦胧的月光一起返射到车里。

“看什么呢?左编辑。”郑部长用惯有的干净利落的口气问。

“我刚才看到一个熟人。”我惊魂甫定地望着车窗外面。

“您在这里还有熟人?”他奇怪地望了我一眼。“是谁啊?我们博物馆的吗?”

“……”我一时语塞,觉得自己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车突然慢下来,一个曼妙的人影出现在车前的灯柱里,身形有些熟悉。郑部长将车滑行到她跟前。人影转过身来,手里电棒的光芒完全淹没在车灯里。她穿着白色衬衣,别着保安臂章,眼波在光影里流转。

郑部长按下车窗,喊道:“小婉。”

小婉略微弯下腰望着驾驶室的郑部长说:“郑部长,到哪儿潇洒去了?”

“潇洒?潇洒什么啊,送馆长大人回家去了。”郑部长笑说。

小婉转头望了望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

刚才山路上的白影会不会就是小婉?我的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你刚才是不是在前面的山路上?小婉。”我脱口问道。

“怎么了?”她说。

“我刚才在山路上明明看见一个人,突然就不见了。”

“哦,我刚从家里过来。可能您看到的是我吧。”她又跟了一句:“我来值夜班。”

我感到很奇怪。“你住在院子湾吗?”

“是啊。”

他的回答并无不妥之处,我却感到毛骨悚然,因为我曾到院子湾查问过。那里并没有她这号人。我说:“你走路可真快啊。一下子就跑到我前面来了。”

郑部长对小婉说:“上来。”

小婉望向郑部长,摇手说:“我慢慢走吧,反正每天巡逻都要走两圈的。你们先走。”又转头望着我:“我们天天巡逻,脚上劲大。是比一般人走得快。”

指南者以接近40码的速度在湖岸绕行,湖滩上的芦苇在车灯的光柱里出现又消失。我回过头从并不宽敞的后视窗里望出去,小婉与一束光柱渐渐变小,变成一道让人心悸的白影。

车到博物馆前,郑部长打电话给老魏。老魏过来打开博物馆的大门。郑部长将车停进去。我们两个下了车,郑部长说:“左编辑,您今晚上就住保卫部的寝室吧。”

“可以,有张床就行。”我说。

“副部长请大假了,他的床空着的。”

“你说的是谭文虎吗?”

“是的。他已经死了。”郑部长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谭文虎就是在狼牙下死去的黑衣人。我开始不太想住在那里了。但是想到他已经死了,也不可能拿我怎么样。便隐忍着心头的恐惧没有吱声。

出了博物馆,我们沿着一排树木走了一段距离,又向右走上斜坡,来到那座只有三层楼高的保卫部楼房前。整栋楼只有一楼有两间房亮着灯,里面有人在粗声大嗓的说话。是几个人在打扑克。郑部长摸出钥匙打开西头的一间房,在门边叭地按了一下,墙上亮起一盏白炽灯,视线里出现一张靠墙的单人床,床头有一排铁皮柜。与铁皮柜相对的墙上挂着一幅挂历,上面印着几个仰坐在金色海滩上的比基尼模特。靠窗立着张桌子,桌面上铺着一块透明玻璃。玻璃下整齐地压着十来张照片和几张旧报纸。

“你就睡这里吧。”郑部长说:“我住你隔壁,有事打我电话。我二十四小时者开机。这是房门钥匙。”

他把钥匙放到桌上,转身向门外走,在门口那又回身说;“床上的被褥都已经换过了,不用怕。开水房和厕所都在走廊那边靠楼梯口的地方,跟三楼的洗漱间一样。你早点儿睡吧。”说完就走了。

我注意到床上的被子也是军绿色的。叠得很整齐,像豆腐块。有很多保安队员都曾经是部队的战士,这种生活习惯都是在部队养成的。我仔细看了一下离桌面只有二十公分的窗户,检查了一下插销,确定它已经固定好。再看了一下门上的锁。它是那种弹簧老锁,这种锁如果不从里面反锁,用一张身份证就可以划开。门右侧一米远的地方还有一扇玻璃窗,上面竖着几根防盗钢筋。看着这些钢筋,我心里稍微增加了些安全感。

我将包挂在床头的铁栏杆上,拿出洗漱用品,再将拉链拉上,准备到洗漱间里去,想了想还是将包挎在肩上,来到楼梯口处的洗漱间里,回来后就把门关上,将反锁键转到底。

这幢房子很旧,却还比较隔音,基本听不见隔壁几个人打牌的吵嚷声。

我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相机,用数据线将二者联结起来,将照片复制到电脑里,一帧帧地翻看,然后收起相机和数据线放入背包,拿出电脑的电源线插到桌角的插座上,再将手机数据线插在电脑usb接口上,刚刚插好就听见手机叮咚一响。我将一支胳膊撑在桌面的玻璃上,用手指点开聊天窗口,发现是“we3126”婉儿发来的信息:“你睡了吗?”

根据李总编安排的行程,明天上午我到博物馆仓库拍照,下午就要乘机返回天津。

我想,婉儿也许是帮助我解开古画之谜的关键人物,而古画之谜的后面隐藏着我的身世。今晚或许就是我解开这一谜团的最后机会。——我那喜欢反复琢磨的恶习在这里起了作用。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任何人都会对未知世界充满莫名的恐惧,婉儿或许恰好来自一个我还未尝见识过的世界,所以令我害怕。但我不能因为内心的恐惧而错失良机。

我很快回复过去:“没有。”

“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的。订了明天的机票。”

“我们见一面吧。”

“什么时候?”

“现在。可以吗?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

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办法打败黑夜带来的恐惧。“我们明天白天见面可以吗?”

“……”信息中断了十几秒,我感觉她正在思考,然后屏幕上跳出她发来的两行文字:“你应该知道的,白天不大好。”

“可是晚上……”我说:“我怕自己会疯掉。”

“我有那么可怕吗?”她有些生气。

“好吧。”我有些怯场地发过去这两个字,然后又突然反悔:“不行,还是明天吧。”沈妈经常给我划下一些红线,告诉我这不能做那不能做,一旦做错就用竹片打我的手,养成了我犹疑不定的性格,做什么事都喜欢反反复复,好像总是很胆小,其实我是怕自己犯错。别人犯错可以拼爹拼妈,而我是个孤儿,只能自己扛。

小婉虽然于己有恩,好像也没有什么歹意,但我想起那具被咬断脖子的尸体还是不寒而栗。选择白天可以降低我的风险,这是最明智的选择。

“你明天不是就走了吗?”她说。

“我的飞机是下午四点起飞,明天中午过后还有两个小时的空闲。”我说。

她似乎迟疑了一下。“好吧,那就明天白天。我们约定一个见面地点。”语气十分勉强。

“如果你是婉儿,你应该知道王府的方位。”我在自己的小说里曾经写过盘龙城王府建在三面临湖的山岗上,而婉儿嫁给商王之弟祖甲后就住在王府中,应该对那里很熟悉。

“我当然知道。”她说。这意料之中的回复几乎让我相信她真的就是3126年前那个已经死掉的婉儿。

“那我们就下午两点钟在王府门外见面。”我的神经绷得很紧。

“好的,不见不散。”

……

我的心仍然悬在半空。我将手机放到枕头下,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个圆筒,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面,警惕地望着床头左上方的玻璃窗,生怕有人破窗而入。

我怎么也无法安然入睡,干脆起身打开电脑玩游戏。我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时不时乜斜一下桌子上方积满灰尘的玻璃窗,就这样一直坚持到凌晨,眼睛上就像压了座山似的再也抬不起来。

在极度的疲劳状态下,我的脑子陷入一种无主真空状态。我感觉自己好像脱离了地球的引力,在空气里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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