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与俗

吴进觉得脑袋很疼,特别疼。尤其是后脑勺到后颈那一块儿,像给锤子敲了一样。

他昏昏沉沉、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怎么可能知道在哪儿?他只感觉四周很黑,特别黑。比夏天没有星星的夜空还要黑。

他没见过深海,否则他会以为自己被那两人丢进了海里。

吴进呼吸了一下——还好,还能呼吸。又试着摆摆自己的手脚——还好,还能动。但是酸软、无力,使不上劲儿。

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在这一片黑里漂着、浮着,像断了线的风筝,又像不幸坠入深海,已经放弃挣扎、任由自己往下堕的水手。

这可真是糟透了!

神智渐渐恢复,这是出现在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

这里是什么鬼地方他不知道——多半是普莱斯和刘宝金动的手脚。他只知道一件事:绝对不能在这待着!

预感告诉他,留在这里,必死无疑!

随着意识的回归,吴进的身体也渐渐“苏醒”,手脚开始有了气力。当然,这点气力对于周边神秘的黑暗来讲不值一提,但总归是个好的开始。

吴进试着喊了一声。音波冲出去、撞入黑暗内,随即被它吞没,连渣都不剩。

尔后,黑暗开始涌动。它突然摇身一变,从深沉的黑变成刺目的红。当然这不是因为吴进那一声喊,他只是一个祭品。

祭品再怎么挣扎,也改变不了躺在祭坛上只能乖乖等着被屠的事实。

初次尝试就得了这么一个结果,吴进脸色不禁又难看了几分。这转变实在太突然、太过瞎眼,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敢慢慢睁开。这片血红色实在怪异,让他很不舒服,身上像爬了蚂蚁。

但这还不算完,那血红色中伸出许多尖端顶针的丝线,慢悠悠地向吴进飞来。

他手忙脚乱地拨着四周血红色的不知什么东西,但这只是白费力气。赤色针丝晃晃悠悠地游来、越来越近,吴进甚至能看到针头锋利的尖端!

他竭尽气力地大喊,可声音都被周边的血红色吞食殆尽,于是只能惊恐无比地看着那些红色尖针刺入他的身体,开始抽取他的血气!

另一个茧子里。

刘宝金略显不安地漂在血红色中。和吴进不一样,他知道自己不会有事——这是在圣灵前订下的契约,任何一方不得违反。他也不认为普莱斯会冒着受罚的风险去帮助一个没有任何理由帮助他的、见面才几天的小孩。那是只有疯子才会做的事。

那为什么会感到不安?

刘宝金摇摇头自问道,又很快地点点头。

是了,圣灵教的人不都是疯子么?这一个自然也不例外。

那么自己呢?

为了一条腿牺牲这么多,值得吗?

那可是神皇留下的宝贝!

几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神皇秘宝还是他从伯阳政务院里的一个老东西口中听到的,他将那老东西认做干爹,好吃好喝地一直供到死,才终于得到了秘宝的位置和开启方法。据说,这是老东西祖宗传下来的秘辛。

那可是神皇留下的宝贝!

——但是我拿不到啊!

得到消息后不过几个星期,内战开始。十年前的伯阳城主参与了战争,他这个游商不幸被征去,在战火里失去了一条腿。

现在,内战的战火仍未平息——但是刘宝金等不了了。最后一个亲人刘三的死,更是让他坚定了出城的决心。

他想出去,想再看一眼家乡星罗城的风景。哪怕路途布满荆棘,哪怕死在路上!

出去,回家。回家,出去!

老子他妈的要回去!

欲望的波纹在血红色中扩散。

或许是因为普莱斯给他的东西,血红色没有像吞没吴进的声音一样吞没他的声音。它涌动起来,吐出一条条红针丝线。它们快速朝刘宝金游去,扎进他的身体。刘宝金身子一僵,但随后针线开始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体内注入新鲜的气血。气血顺着他的经脉流淌着,冲向他的废腿。

刘宝金的心中被喜悦所充满——他的腿在源源不断的气血注入下,竟有了复苏的迹象!

这些气血的来源,毫无疑问是吴进。红色针线抽取他体内的气血,再输入刘宝金体内。虽然是很可怕的事,但其实并不算痛苦——仪式现在是自动运转,进度缓慢。

吴进能感觉到,随着什么东西被抽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冰冷、虚弱,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好。他在这种情况下情绪虽然非常不安、激动,但没有去试着拔掉那些丝线。他知道,这样做大概率没有用,还会让自己失血速度变快。

那该怎么办?他焦虑地想着,骂了一句粗口。

毫无疑问,他不想死。但是那又如何?这片他妈的血红色不是窑窟里随叫随到的小娘儿*,就算你叫喊了它也不会搭理你!

(失足妇女。当然,吴进并没有见识过,他从大人们嘴里听来的。)

……等会儿,叫喊?

吴进想起,不久前他喊了一嗓子,结果黑暗就变成了鲜红。

叫喊说不定真的有点用?反正也没别的办法可试。

他打定主意,扯开嗓子,声嘶力竭:“我不想死————”

与之前那次不同,这回血红色出现了一点波澜。

真的有效!吴进不禁微笑起来,这让他又燃起了生的希望。

自己并不是完全无能为力——不知道这样做结果是好是坏,但这总比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抽成人干好!

“我不想死!”

有一点吴进搞错了——仪式并不是对他的叫喊作出回应,是对叫喊里包含的求生欲望作出回应。

和大部分人所知的不同,圣灵教的秘仪,其实绝大部分建立在“欲望”的基础上。不止是施术者、受术者的欲望,甚至祭品的欲望都可能对仪式造成影响。因此,有经验的祭礼司成员在仪式开始前都会对祭品进行处理,使其仍然活着但没有意识,无法对仪式造成影响。

但普莱斯是很少干自己职权外的工作的惩戒司成员——且出于傲慢,他不会低下头去请教别人,因此不知道这个细节。当然,他也没想到狩猎自己的猎魂师会来得这么快,以至于他得让仪式自行运转。

他给刘宝金的“符篆”,只能在开始的时候让法阵将他认作“受祭者”,无法在接下来的仪式中保证能量流向不会逆转、刘宝金不会从受祭者变成祭品。

刘宝金惊骇地发现,注入他体内的气血变少了。

“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他嚷嚷道。他现在没有心情去管自己的腿,人类本能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普莱斯?喂,听得到吗?这怎么搞的?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刘宝金理所当然地认为仪式是普莱斯在主导。在有主导者的情况下,仪式出现什么问题,那当然都是主导者的锅。

在一般情况下确实是这样的,但是现在仪式在自行运转。也就是说,仪式的成功与否,其实取决于他出城回乡的欲望能否超过吴进求生的欲望。

但他不知道。疑惑、不安的情绪取代了欲望。

另一边,吴进的求生欲望在数次喊叫后又强烈了一个档次。

那些针丝抽取体内能量的速度真的变慢了!

保持这样的状态再喊几次,说不定能让它停下来!

“嘿——我不想死——!!!”

刘宝金感觉那些丝线已经停止了向自己体内输送能量。

“普莱斯!”他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

像是回应他的愤怒、疑惑与不安,血红色的海洋躁动地沸腾。红丝们颤动起来,而后竟转而从刘宝金体内抽取能量输送给吴进!

“啊!!”刘宝金惨叫一声,惊骇、震恐与对普莱斯的恨意取代先前的情绪,在他心里占了上风。

“普莱斯!你这表子妈下在阴沟里的臭老鼠!!!”

“我要活着!”

吴进的嗓子已经喊哑了,可他一刻都不敢停,仍在继续努力喊着,无声地呐喊着。血红色海洋欢欣地翻涌着,为他强烈的求生欲望而欢呼。吴进的情绪是如此疯狂,甚至都没有留意自己早已喊不出声音,甚至没有察觉到那些丝线早已不再抽取他的气血。

“我要活着,活下去!”他无声地嘶吼着。

吴进脑中闪过一连串画面。烛光旁讲故事的面貌模糊不清的爸爸,拖着鼻涕在防火楼上坠下的刘三、背景是火葬堆,还有伏在缝纫机上日夜工作、眼球深凹的母亲。

母亲!啊,母亲!

吴进鼻子一酸。

他不会忘记为了让全家人吃饱日夜辛劳的母亲,教他裁缝技术的母亲,饥饿、苍白、消瘦的母亲。

他要活下去,带着妈妈的份儿一起活下去!

啊,母亲!

震耳欲聋的声音在空间中回荡。嗓子哑掉的十一岁小孩发不出这样的声音,这是那诡异的血红色海洋在歌唱!

吴进的欲望和血红色海洋一起沸腾着。

啊,母亲!

血红色海洋以沉重嘶哑的诡异歌声欢唱着。

啊,母亲!它们随怒目圆睁、欲望达到最高峰的吴进高呼,尽管吴进这个领唱者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

母亲!

吴进终于精疲力竭,晕了过去。但那血红色海洋却仍在低声轻唱着一声声“母亲”。

刘宝金则是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干瘪,失声痛哭。此刻,他的心中只有绝望和后悔。在这些情绪的压迫下,他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渴望。

更何况,这可是圣灵教的仪式。

普通人怎么可能在成为圣灵教的祭品后再活下来呢?

“我怎么会这么傻呀!傻到和圣灵教的灰衣耗子做交易!”他喃喃道,声音逐渐微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着的不是他失去的家人、房屋、财产,是故乡的土地。

“我怎么这么傻呀……”

他的意识终于消失,身体蜷缩起来,如子宫中的胎儿。丝线们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从他的尸体中抽出针头,缩回逐渐消失的血红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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