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前院东侧辟出了一方菜园,各色蔬菜长势喜人。西侧则栽种着几棵梨树,雪白的梨花正缀满枝头,引得蜜蜂上下翻飞。

中间是一座两层小木楼,虽没有雕梁画栋,却有些别样的精致与巧思在其中,看得出建造者是个水平不错的木匠。

景逸牵牛绕到后院,将牛拴进牛棚,清理完食槽内的杂物,添上早晨用铡刀新铡的草料。

轻轻拍了拍黄牛的面颊,认真看着硕大的牛眼温声道:“大黄,我走了,乖乖的啊!”

被叫做大黄的母牛竟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小手掌,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又有些期待的意味在其中。

“不行啊,这些两天学堂放假,我才能带你去山上,明日便要去上学了。”

“我亦知你每日困于这院墙里方寸之地不得舒展,可谁又不是呢?”

微微叹息着说完这句,他轻轻摇了摇头,便走出牛棚。

爷爷不在便只好自己收拾晚饭,捞了把通心粉煮熟,撒上番茄酱、肉酱和几片罗勒叶子,便凑合了一顿。

滋味寡淡,可他早就习以为常。毕竟东方的香料在这个远离海港的山地国家可是几乎价比黄金的。

“等我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去维亚斯港城结识几个实力雄厚的东方海商,订上几箱,哦,不,几船香料。”

这样恨恨地想着,一天的疲惫刹那间潮水般袭来,他只好强撑着匆匆收拾了厨房,走出前院闭好门户。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翻身上床沉沉睡去。

深沉的梦境里,他似乎到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断断续续的画面从他眼前走马灯下闪过,最后定格在一处挺拔俊秀的雪山上。

他与好友乘着齿轨火车,听着艾格、少女、僧侣的故事,看着车窗外的三座山峰蜿蜒而上。

在峰顶小小的邮筒旁,他因想要寄出一封信件与好友短暂分离,约定各自游览后回大厅会合。

之后在他进入一个冰洞的刹那,冰洞突然坍塌,随后黑暗遮蔽了视野……

景逸于睡梦中惊醒,四周一片寂静。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在他窗前洒下一片清辉。

唉,往事已矣,隔了不知多远的时间与空间,想这些又有何益?

可为何每次午夜梦回,总要湿润了双眸?

正出神间,院中小黑低沉的吠叫声响了起来。

声音中并无警示戒备的急躁感,他便知道是爷爷回来了。

披上外衣,下意识地拎起一盏风灯迎了出去。

走出小楼,看到满院清辉,才觉醒过来,看来刚才思绪乱了。

刚放下风灯,就见小黑欢呼簇拥着一位蜂腰猿臂的老人进了院门。

看到景逸,老人责备道:“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刚睡醒你就回来了,这会子精神充足,无碍的。”

“你呢?又跑去跟哪个酒鬼喝酒去了?”景逸应道。

“小兔崽子!”

老人作势欲打。边解释道:“伯爵管家见召,去城堡里修家具去了。”

老人走进厅堂,放下手里的哨棒,又从包袱里拿出几个糕点递给景逸,这才叹息道:“唉,在东方是这个劳碌命,到了西方还是如此。”

“可咱爷俩寄人篱下,领主之令,又怎敢不从?”

看着爷爷神色间的落寞,景逸一抹嘴角的糕点渣滓,故意道:“像您这样有才能的人,无论躲到哪里,都像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肯定是要被抓出来做事的。”

“这在我们东方,叫作“锥处囊中”,是吧?”

“你这小混蛋,哪有这样编排长辈的?”

老人虽作生气状,但那落寞的神情却是被这一闹扰得消散了几分。

“小子,你倒是说说,锥处囊中这句话典出何处?”

“《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景逸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素知你小子自幼聪颖,虽处西方偏远之地,但靠着我当初分行李得来的几本残卷,竟然能补上我东方的学问。”

“想那东方蒙学里有先生教导的同龄孩童,也不过如此了吧!”老人欣慰道。

这样一顿闹腾,气氛便松快了起来。

老人认真看了看景逸那憨厚朴实中藏着一丝狡黠的眼睛,道:“你小子就是个不安分的。也罢,这些年来你虽嘴上不说,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在好奇咱爷俩的来历。”

“你也八岁了,懂事了。你开始记事以前的事情,索性今晚便告诉你。”

景逸却道:“爷爷劳累一天,是否该先休息?”

老人敲了敲他的脑袋,笑骂道:“你这小坏蛋,多年心愿即将达成之际竟然还能这样沉得住气。”

“我也不知道你是假装的,其实是要欲擒故纵。还是真的关心我这把老骨头。”

话虽这样说,老人紧接着回应道:“我还没老,精神头还足。”

“再说了,中午我趁管事的不在,悄悄眯了一会儿,不长,也就个把时辰吧。”

看着景逸小小的眼睛里突然亮起来的赞叹意味,老人不由得意道:“你也知道的,我有些功夫底子在身,站着坐着都能睡着。”

“不然你以为刚才那糕点哪里来的?”

“还不是管事的看我劳作到半夜,感觉过意不去,不但破天荒当场给足了工钱,还到厨房为我拿了夜宵。”

“你发明的那个新词不错,是叫“摸鱼”来着,是吧?”

景逸赞叹愈盛,还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看老人果然精神还足,这才跑上阁楼,从隐秘处翻出一点茶叶,又去厨房烧水,清洗茶盏。

忙活了足足一刻钟,小几上才摆上两盏滚烫的碧湖春笋,青绿色的茶汤在月光下分外澄澈。

他又搬来两把躺椅,颇有些故友月下秉烛夜话的意思。

老人笑着看他忙碌完,这才舒服地躺进躺椅,也不顾烫嘴,呷了一口茶汤,闭眼细细品味。

“茶啊,我们两个东方人竟然要一年才能喝上一回。”

“早知如此,当初逃难时就应该多带点儿过来。”

“那个傻子账房竟然带了一堆宝石。西方什么宝石没有?红的、粉的、蓝的应有尽有。”

“都换不来几匹丝绸、几两茶叶。”

想起往事,老人开始絮叨了起来,又道:“不过也不能全怪他。谁能想得到?我们一逃就是两万里之遥呢?本来想着到南洋就够远了……”

又是一声叹息,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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