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情殇

(二十五)情殇

当那个男人微翘着唇角,柔和了目光,温软地,在我耳边低语,你可知,我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才没让自己冲上去拥抱他!

我埋首跪在蓬莱殿内等待武曌驾临,却是思绪混乱,心不在焉,期望着这一切早点儿结束,然后马上去见晓川。

这时,我忽然留意到大殿上还有一个觐见者。

一位长发飘逸的青年。

他沉默地跪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身前,置着一张瑶古锦瑟。好奇心让我暂时恢复了理智,侧目窥视,猜测着他的身份。

那青年好像知道我在看他,忽然转头,朝我露齿一笑。同样的舒逸俊朗,同样的云淡风清,那一刻,我竟然在他脸上看到了鹤先生的影子。

呵呵,那时候我真是被他的“友善”骗到了,还以为可以交朋友呢,殊不知~已经遭遇最棘手的克星!

也罢,我也别迈关子了,此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同我一样,区区一名面首罢了!宁海瑈之后,这大明宫内,应属他和他兄弟最得宠幸吧。你猜得没错,这大周朝内能够兄弟上阵服侍武皇的,只有张昌宗与张易之了!而那日我在蓬莱殿遇见的,正是张易之。

提起此人,真是让人不舒服呢。不过,我愿赌服输,怨不得别人。不失偏颇的评价,张某人的确算个人才。那小子精通音律歌词,随便一样乐器到了他手上都能玩出花儿来,更可气的是,此人处事非常老练,懂得以退为进,善攻心计,比起他那个草包弟弟,不知强出多少倍。

再说那天我画像,张易之拨瑟,配合无隙,倒是相得益彰,锦上添花,哄得武曌高兴。临了,那老妇人特意叫张易之留下,我自然知道接下来那二人的勾当,倒也庆幸能够全身而退。

我急急地去到殿外,夕阳下的宫城已笼入一片金黄。我在一众侍卫之中搜寻,始终没有见到暮晓川的身影。我上前询问晓川的去向,方知那小子竟然是左金吾卫将军,赶巧儿了左右金吾卫酉时轮职,这会子,左金吾卫已出了玄武门,驻扎大明宫以东。

进出宫门自然是不容易的。我立马回到画院,交了差事,向管事的要了腰牌出宫。当我去到禁军驻地,天色已尽黑了。

我试图让守门的士兵替我传话,可他们白了我一眼,根本连嘴皮子也懒得动一下。我心头是一万个不满,却也只能忍气吞声,要知道在这种地方逞能,那就是一个死。

无奈下,我只好立在远处的一棵歪脖树下等,等那个人自己走出来。

呵呵,我是个傻瓜对不对!

明明可以精心策划一场毫无破绽的偶遇,伪装成波澜不惊的样子,然后无所谓地问他,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可我偏偏要守在人家门口,要天下所有长眼睛的人都看出我对那个人的担忧。

我站在树荫下饿着肚皮喂蚊子,觉着天气又湿又闷,好像,快下雨了。我心头沉了沉,心想若是下起大雨,本来渺茫的机会便要全被冲散了。

不想,暮晓川却在这最后关头,赴外晚归。

那个男人穿着便服,头发松松垮垮的束在头顶,仿佛悠然自得。我暗自窃喜,犹豫良久,终于鼓起勇气唤他的名字。

晓川见到我,显得有些意外。他走到树下,问我怎么来了。

我说,看你来了。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看我。

我脸上发烫,却仍是故作镇定地说:“我以为你死了。”

晓川似乎有些动容,对我说:“多谢你。”

“又谢我?”我故意问。

他嗯了一声,说:“若非你向公主举荐我为副统领,我便没有机会保护圣上,讨这金吾卫的差事做。”

我笑了一下,他说的与我之前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于是我说:“都是你用命换来的,犯不着谢我……况且,我不喜欢你对我这般见外……”

呵!我如此明示,已经不管不顾了。

也许是我和他之间压抑的气息牵动了湿热的空气,苍穹天幕,终于落下雨滴。雨水落在头顶树叶上的声音啪嗒啪嗒的响,越来越密,越来越疾,恰如我的心跳。

“我送你回去。”他说。

“雨停再走吧。”我说。

“那……我去拿伞……”他说着便要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浸入雨幕中,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楚。我冲上去拉住他,几乎是用一种脱力的语气说:“暮晓川……哪儿也别去,和我……一起……”

晓川僵僵地站着,即不回头,也不讲话。雨水很快淋湿了他的头发,衣裳……萧索的背影,叫我心生怜惜。

我走近一步,从背后抱住他。很轻,很轻的拥抱,我不敢用力,害怕身体内呼之欲出的狂热将他吓跑。

我想对他说,我很担心你,很想念你,或者干脆说,我喜欢你……可我一个字也讲不出来,觉着只要能像现在这样依偎在一起,只要他不再拒绝我,便什么都够了。

怀抱里的那个男人终于有了反应,他握着我的手,说:“进去等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晓川竟然让我和他一起进入禁军驻地!他是默许了吗?他是喜欢我的对不对!突来的惊喜将之前的阴霾一扫而光,我喜不自胜,难掩笑容,跟随他走近大门。

这时,一顶四抬青色的轿子落在当前,从里面走出一位红衣小姐。

是连花音,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正当我疑惑,那女官撑着一把油纸伞信步朝我们这儿来了。

不等我问,花音倒先开了口,“宁公子,你怎么来了?”

我暗笑,我还问你呢!可那女官不等我回答,转眸对我身边那男人说:“回来了怎的不进去呀,若是感染了风寒那还得了!”

我脑子一响,有些没反应过来,看晓川时,只见他神色颇为尴尬,对那女人说:“找我有事?”

花音从手底下递过一把纸伞,羞道:“将军适才走得急,担心你淋雨来着,便送伞来了,谁知就追到这儿了。”她咯咯娇笑,接道:“不枉我白走一趟,快撑上吧。”

我看见晓川从花音手里接过那伞,心情,沉入冰点。我一厢情愿的臆想事情经过-我们的金吾卫将军轮职后去了尚宫局司言的府上,两个人推心置腹,聊天谈情,这会儿仍是难分难舍……

在万象神宫,他说过喜欢女人的吧。呵!他娘的,我就是个白痴!

“宁公子可是去淮汀阁,天雨路滑的,乘轿子去吧。”花音殷勤地说。

哼!我不识趣的冷叱一声,回道:“不用了,反正已经湿透了……告辞!”

“拿着。”我侧目看去,不知何时暮晓川用纸伞为我摭了雨,自己站在了伞外。

雨水沿着他的额头往下淌,流进他黑亮的眼睛,有一股温热却从我的眼角溢了出去。

我挥手一拂,纸伞摔落,摇摆着停在那男人足畔……

我守住了尊严。

回去的路上,我这样安慰自己。可我仍然难过得要死!磅礴大雨中,我的眼泪像是绝了提,止不住的往外冒。我从来没哭过,哪怕是在街边要饭,我也没流过半滴眼泪。然而那晚,我将这二十几年的泪水都抽干了。

我病了,病得不轻。我浑身乏力,咳得厉害,郎中抓的草药根本不管用。最后,我连下床的力气也没了,还好白日里有一两个好心的书生为我送饭,不然,我可能会饿死。

我终日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便胡思乱想,我想起老娘,想起那口地窖,想到除夕的美妙……我惊觉,这些年,许多事情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唯独有一样根深蒂固,那便是~孤独。

我是孤独的。孤独的出生,成长,还有寻找。开心,难过,都不会有人真心与我分享。本应该被扼杀在娘肚子里的生命,注定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孤儿……

我想起那个黄瘦的女人,我的老娘,如果她还活着,会因为我今天的成就感到欣慰,还是遗憾呢?

一天晚上,我梦见了老娘,她抱着我,喂我喝药水。我满嘴胡话,在她怀里哭,哭着哭着我在自己的梦里睡着了。第二天,我觉着精神有了好转,想要看看外面的风景。于是我上了二楼,却见一个人正在更换屋檐下破损的字画。

我惊呼,鹤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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