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重逢

(二十)重逢

羽林军进驻万象神宫后,迅速将各个要口里三层外三层的保卫起来。工匠们见这阵势,更是不敢怠慢,纷纷加紧赶工,恭迎武帝圣驾。

至于暮晓川,打从头一天起,我便没见过他人,问那些羽林军,他们也是不讲的。我问过两回,没个答案,心想再打探下去,人家还以为我图谋不轨呢。于是,我不得不暂时忍下一切好奇,专心修复壁画。

一天晚上,我做了噩梦。

我梦见自己手腕上戴着一对儿碧玺手钏,当中那粒饱满的红色碧玺突然闪出一道亮光,我一看,碧玺里面平白出现一团火焰。我想将手钏扒掉,可是任我用多大的力气,它们都纹丝不动!突然,手钏自己不见了,里面的火焰落在我手上,点燃了我的皮肉,我痛得大喊,却怎么也叫不出声,眼睁睁地看着火焰迅速的从衣袖漫延到全身,烧得我的骨头噼啪作响……

我惊醒过来,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我看向史岳他们,没想到正好看见那两只兔子在干龌蹉的勾当!

本来之前的火气还没过去,这会儿我终于忍不下去了,破口大骂,叫那两只兔子滚,别脏了老子的眼睛!两个人没好气的白了我一眼,兴许是担心我将事情闹大,不甘心地分开身子,不过仍是躺在一起。

我在梦里受了惊吓,醒来遇到这种事儿,一时睡意全无,心烦意乱地穿了衣服,披了狐皮大氅摔门而去。

不过,一出宫门,我就后悔了。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寒风嗖嗖地刮着人脸,将我的尿劲儿也冻了回去。守在宫门的羽林军走过来问我话,我心里一溜,就想对史岳使个阴招。

我对守卫说,冬宫里有两条小蛇,也不知是怕冷怎么的,整晚钻人被窝,我实在受不起折腾了,让史岳他们在被窝里捉蛇呢,我出来透口气。

守卫听我说的煞有其事,问我,这大冬天的哪来的蛇。我充愣道,我也不知道,你们要是不信,自己去看。

其中两个像是听出点儿门道,向同伴们使了个眼色,便进了宫门。

我幸灾乐祸地偷笑,转眼处,却见远处的走廊边上,立着一个人影。

是暮晓川。

我没想到他会在冬宫,当时心里着实也吃了一惊。有一个瞬间,我曾厚颜无耻的猜测,他是在等我。哈~好吧,不论如何,我得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跟他“叙旧”。

可我刚朝暮晓川的方向迈出一步,就被羽林军拦下了。

“子时已过,不得随意走动。”他们命令道。

我昂首道:“我乃暮大人的朋友-长安宁海瑈,有话与大人讲,请军爷通传一声。”

那人见我义正言辞,似乎得罪不起的模样,果真就去了暮晓川那儿禀报。

我站在原地等,心想若是那强盗翻脸不认人该怎么办?却也只能故作镇定,心下反悔。

过了一会儿,通传的士兵转了回来,恭敬的对我说,暮大人有请。

我这才松了口气,裹紧了大氅,走向那个男人。

那段路,我走了很长的时间。越是靠近他,我越是心慌,之前想好的说辞一点点的遗落在身后……我突然想到,若暮晓川是危险的,我为何仍要执意接近!我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但我不能回头了。我看见那个阴郁的男人倚在暗红光亮的柱子旁,双手交叉抄在怀里,那双淡漠的眼睛,却是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白雪。

他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淮汀阁初见时的情形。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外面的焰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犹豫着要不要打断他,却听他先开了口。

“你有话问我?”他已经看出我的来意,哑着嗓子问。

我板着脸,点点头。

“我不会讲。”他说完,又转眼看着外头。

嘿!我被他噎得差点儿跳起来。忍不住低骂道:“他娘的你又不知道老子要问什么?!”

此话一出,我立马就后悔了,心说暮晓川如何也是羽林军的将领,我如此出言不逊,他要责难我,恐怕太平也不好插手。

可暮晓川并没有什么反应,像是没听见似的,仍用一种平缓的语气对我说道:“谢谢你。”

我愣了愣,不明所以。

“帮了我的忙。”他续道。

我这才恍悟,原来他说的是把手钏带给鹤先生的事情。

既然提到这个,我索性问:“那条腰带是怎么回事?”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一份谢礼而已。”

“谢礼?嗬,天底下还有用脏物当谢礼的!真要谢我,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我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如今想来,似乎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会不自觉地随着性子。

“你怕,便扔了吧。” 他说。

“怕?我宁海除了怕死,什么也不怕!”

暮晓川突然笑了一下,仍然是很浅的笑容。

“你很怕死?”他问我。

我讥讽道:“我可不像暮大人有铜头铁臂,刀枪不入,我这种人,只能谨小慎微的活着。”

他点点头,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他就突然朝我走了过来。他伸出一只手,拍拍我的肩,摇曳的火光中,我看见他脸上隐隐透出一种绝决的神情。

他说:“我,不会让你死。”

我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可是之前那种身在山中的异样感觉,此时,却更加强烈起来。事到如今,所有危险的信号全都来自我的“感觉”,没有人叫我应该如何做,也没有发生任何真实危险的事情。但暮晓川的那句话,仿佛在提醒我,我将来,或者正在经历的某件事情,关乎生死。

我不由得有些担忧,再也不想与他耍嘴皮子,也顾不得臣节使仪,直说道:“暮晓川,咱们挑开天窗说亮话,你故意接近我,到底是何目的?”

“保护你。”这次,他毫不犹豫。

“保护我什么,有人想找我麻烦?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追问。

“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他收回手去,重新倚靠在柱子旁。

我走到他跟前,威胁道:“你不讲?好啊!那我便散扬出去,羽林军的左右郎将大人便是长安城内的强盗笑笑生!”

暮晓川凑上脸来,我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睛,看见他被雪风吹裂的嘴唇动了动。

“你不会。”他说完,径直朝另一头走去,再也没有回来。

呵~人家早就看准我是个胆小鬼不敢滋事,就这么轻易的将我打发掉了。暮晓川与鹤先生到底有何瓜葛?那个强盗又是如何做上五品官位的?我吹了一晚上雪风,连事情的皮毛都没有问出来!倒是把自己弄得杯弓蛇影的,甚至怀疑史岳那小子是来害我的。

说到那两只兔子,那晚上可不好过。哈哈~以为我不在,便可以无发无天,没想到被羽林军逮个正着!两个人光着屁股在大殿里蹲着,好不狼狈。管事的太监也被惊动了过来,一看这还得了,万象神宫是武曌神权的最高象征,那两只兔子竟敢在这地界儿私通,一定要严厉惩罚,杀一儆百。

我往回走的时候,赶巧了瞧见史岳和他的相好被人绑了出来。原先我还有些郁郁不快,这会儿眼前一亮,一路小跑的过去。

我就看见史岳他们惨白着一张脸,衣衫不整的被撵出冬宫,临了那兔子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既恨又怨。我一心看笑话,朝他呸了一声,得意地转进宫门。

大殿里九只钨金暖炉碳火未尽,我缩进暖暖的被窝,一觉就沉了下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隐约听见有人爬梯子的声音,心想定是史岳他们开始修复壁画了。他娘的这么快就被放回来了,还以为要吃多少苦头呢!

我迷迷糊糊的想着,睁眼一看,大殿外头已经是的白天了,这才舍不得的爬起来,向身后看了一眼。

的确是有人站在天梯上修复壁画。

我正想调侃几句,却突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

“暮晓川!” 我惊呼。

我看见身着绛色官服的左右郎将大人专注地描绘画中残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慌乱的穿好衣服,抬眼一瞧,只见暮晓川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天梯。

他走过来,将毛笔彩盘递到我手上,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的看着我。

我的确像个傻子,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暮晓川竟然会在冬宫里修复壁画!也罢,人家是五品大官,现在这万象神宫就他官最大,人家想干什么都行。可是,他竟然有胆量在神宫的壁画上动手脚,他,也会画画儿?!

我记不得当时胡言乱语了些什么,就听他说:“五日,全部做好!”

“不是离大典还差着半个来月吗?”我争道。

他不回话,伸出一只手掌在我面前比划,意思就给五日。

我心想,总管大太监也没逼我呢,这小子就跟我这儿发官威呢!但我也不想露短,横道:“那行,你们羽林军赶快把史岳他们放回来帮忙!”

“他们,回不来了。”暮晓川意味深长地说。

我头皮一麻,难道那两只兔子真被我害死了!于是我问暮晓川原委。

他说,昨晚上那两人就下了牢狱,祭祀大典过后便会问斩。

我听完,整个人完全愣住了。我的初衷只是想教训他们一下,没想到,我不经意的一个玩笑,竟然会要了别人的性命!……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有时候要一个人死,一句话就可以做到。

“你的命令?”我沉声问。其实这完全是一句废话。

暮晓川却说:“开始吧,时间不多了。”

他又将我一个人凉在那里,任我胡思乱想。我像一个犯了错的人,对着壁画上的佛像忏悔。

我颤颤巍巍地爬上天梯,发现壁画中昨日还是一片暗沉的宫殿穹顶,此刻竟是鲜艳夺目的。

我要说的是,那一片穹顶是整幅壁画中最为宏大复杂的构图,之所以将它留到现在,原本是打算与史岳他们一起修复的。可是,暮晓川竟然在几个时辰之内将它完全修复一新,而且毫无瑕疵!

我彻底服了。难怪他敢在这当口儿舍弃两名画师,原来,自己便是个中高手。哼~那小子没去当文武状元,真是可惜了!

后来的几天,暮晓川果然都来帮手。不过,这件事没别的人知道。因为他都是后半夜悄无声息的来,天不亮便离开。呵呵,做过强盗的人,飞檐走壁的活儿,没人比他更得心应手了。

他从大殿的气窗上钻进来,轻而稳地落在地面,不发出一点声响。是以前面几天我并不知道他在冬宫里到底呆了多长时间。隔天早晨,我总会看见壁画中出现一片鲜亮的颜色,这叫我心底对他多少生起些感激。

第五天晚上,我故意装睡,长明灯下,就看见一个黑影飘了下来。

我看见暮晓川拿着画具,轻轻一跃,就上了天梯。只见他左右上下的看遍,始终没有落笔。

他当然落不了笔,因为我已经将皇帝迎使图全部修复完毕。

我有些得意,暗自偷笑。却发现暮晓川从梯子上跳到地面,并且,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急忙紧闭双目,装出熟睡的样子。

隐约中,他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气息。

那气息停留了一会儿,始终没有移开。

我突然有种不安的想法,他娘的,这小子不会也是只兔子吧!要知道,这小子要是硬来,我可没办法像对付史岳那般轻松。

这么一想,我就再也装不下去了,两眼一睁,果然看见那男人正在拉我的被褥!

“你做什么?”我紧紧的抓住被褥,厉声问他。

暮晓川怔了怔,嘲道:“你以为我会做什么?”他说着指了指我脚那头,“碳炉!”

我坐起来一看,脚那头的钨金暖炉不知怎么就没了盖子,一截被褥搭在里头,火星正往上窜。

呵,原来虚惊一场!

我一边尴尬地把褥子拉出来,一边解释:“对不住了,我以为你是……”

“我喜欢女人。” 暮晓川斩钉截铁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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