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以为这回绝无生还的可能。
谁料玄澈的反应竟然快得异于常人，他在初一松手的一刹那就毫不犹豫地跟着她跳了下来。
他伸长手臂将初一捞到怀里，另一只手则稳稳接住方才砍掉玉山手掌的那把匕首，想要找机会.插.进城墙缝隙之中。
厚重坚实的城墙显然不是那么好.插.进去的，匕首贴着砖石激起一串火星。两人顺着滑溜的城墙急速下滑，直到遇到狭窄的牌匾才终于停了下来。
那窄窄的不足小孩足宽的牌匾莫说是站人，就是用手扶着都异常费力。
玄澈和初一扒着牌匾，在城墙上摇摇欲坠。
二人均是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还是玄澈先顺匀了气息，恨不得亲自把初一推下去解气，他说：“你刚才是疯了么？这么高你也敢往下跳，不想活了？”
初一觉得委屈，又不想解释。天知道她是下了多大决心才肯慷慨赴死的，到了玄澈这里竟然变成了失心疯，到头来他非但不领情反而抱怨个不停。
她抿着嘴将头扭向一边不肯讲话，可还是不争气地眼中泛泪，鼻头发红。
玄澈不是没见过她哭过，只是像这样委屈巴巴的光掉眼泪不讲话还是头一遭。他蓦地感到心中好像有一根细线，初一无声的泪水紧紧牵动着这根线，让他心中倍感不适。
他有些慌乱，开口竟然结结巴巴起来，不知所措的样子前所未有：“你、你不要哭啊。我刚刚一时心急而已。你要是真的摔死了，那我、我、诶呀，总之有我在，怎么可能让你去送死？”
初一吸吸鼻子，也觉得自己的委屈来得莫名其妙。况且玄澈又一次救了她，她如何能对救命恩人黑脸呢。
“郎君，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其实靠着匕首借力玄澈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但若是他方才没有跳下来接住初一，那么初一现在应该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所以此时他也不知道能在这窄窄的牌匾上坚持多久。
他刚想说话，不料手中的匕首沾满血液十分滑腻，他手中一滑，重心不稳地从牌匾上掉了下来。
初一眼尖手快，立马勾住了玄澈。这下两人的位置完全颠倒了，初一贴在狭窄的牌匾上，一手死命扒着城墙的缝隙，一手则使出吃.奶的劲拽住玄澈。
“你，你不要动啊。我想办法拉你上来。”
连说辞都差不多。但是玄澈知道单凭初一的力气绝无将他拉上去的可能。
她凉而软的手指紧紧扣住他的手，那触感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玄澈，初一即使再胆大再坚强，但终究是个气力不足的小娘子。
玄澈回握住初一，冷静地说道：“林初一，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我一定把你拉上来。”这种语气和神情初一再熟悉不过，她心慌地闭上了眼睛，“有什么话我把你拉上来再说。”
“真的，你听得我说。这牌匾离地面不远，我练过功夫，就算跳下去也摔不死。你放开我吧。”
初一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撇了一眼遥不可及的地方，眼泪瞬间又流了下来，言语间再也没有平日里的恭敬：“你哄三岁小孩呢。这么高的地方，你以为你是猫啊摔不死。”
玄澈这个时候还有心情笑，仔细想来这是他自泼寒胡戏之后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换上了一副轻松的神态，语气散漫如常：“谁有功夫哄你。你刚才不是问我接下来怎么办么？这便是我的打算。你瞧，我只要跳下去，不就逃出去了么？到时候再派翀宇卫来救你如何？”
初一还是不信：“你不是手筋断了武功尽失嘛，要是跳下去不也是死路一条？”
糊弄不了初一，玄澈有些头疼。他心中着急，但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我虽然受伤了，但轻功还是有的。你别磨蹭了，赶紧松手吧。我还得去找舅父商量如何攻城呢，你没道理一直拖着我吧。”
“我不信！你跳下去就死了。”即使玄澈的语气有些重，初一还是不为所动，她既恨自己没用，又害怕玄澈随时会撒手跳下去。如果他执意要挣脱，她无论如何是拉不住的。
与此同时，她攀着墙壁缝隙的手渐渐开始麻木，再这样下去两人随时都会掉下去。更糟糕的是历经百年风雨的牌匾也渐渐承受不住二人的重量，从中间裂出一道缝隙，每时每刻都会有碎成块从城墙上剥落的可能。
玄澈注意到了牌匾上不断延伸游走的裂缝，深知不能再拖下去了了。
“林初一。”
他从未这样认真地叫过初一，神情抱歉又坦然，不舍却无畏。
玄澈的意图太过明显，初一清晰地感受到他正在一点一点地挣脱，而自己却无力抗衡。
初一带着哭腔苦苦哀求，唯恐声音稍大一点他就会像羽毛一样飘出去：“不要、求求你不要松手……我害怕……”
她的眼泪一颗颗滴在两人的手上，冻结干涸的血迹被泪水冲开，有些痒痒的。
玄澈仰头看着初一，眼睛里好似蕴含了千万星光。
然后，他坚定地掰开了她早已不堪重负的手指——
“玄澈！”初一尖叫，空荡荡的指尖只有风穿过。
她自泼寒胡戏夜里孤注一掷的冒险，伴随着玄澈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惨烈地结束了。
接下来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度过在牌匾上的艰难时光。她哭得头疼欲裂，几乎昏死在城墙上。混混沌沌之间，初一甚至开始怀疑玄澈是否真的从高空中坠落。
她心怀侥幸地想，也许玄澈真的如他说的那样轻功尚存，他会像猫一样轻巧地落地，再毫发无伤地站起来，然后混入大棠士兵中消失不见。
但转念一想，这么高的城墙如何活命。玄澈怕是摔下去当场毙命。恍惚中她甚至看到了鲜血在他的身后蔓延开来，犹如一条猩红的地毯。
都护见到他的尸体会作何感想？会有人替他收尸么？
那个比月色还要皎洁比昙花还要清美的少年，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跌落下去。有朝一日，他会变成风，变成雨，变成云，变成世间所有的美好和可望而不可及。
但在那些之前，他变成了初一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