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要对我有幻想

他故意表现得轻浮孟浪,初一却置若罔闻。她直接将他按回软枕上,说:“郎君,您的伤还没好,不要乱动呀。”

同预想的不一样,初一并没有因为他的话面红耳赤或者局促不安,玄澈隐隐有些遗憾,自觉无趣地重新躺下。本以为这段对话会就此结束,谁知初一自己又绕了回来,她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知道您是一个好人。”

玄澈侧头看她,“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好人?”

初一为难地挠挠头,“因为您心怀百姓,深明大义,不畏生死……”

“林初一。”玄澈忍无可忍地示意她停下来,说:“你要是想着拍马屁,趁早给我出去。”

“都什么时候了,我哪有心思拍马屁啊!”初一急忙摆手,她叹了一口气,道:“郎君,这种时候一般谦虚谦虚就过去了。很少有人会追着问到底好在哪里的。您这么问,不是为难我嘛。”

初一稍作停顿,见玄澈没有表态,接着说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咱们认识也有些日子了,老实说和您相处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可您也绝对没有外面谣传的那样不堪。我就是想不明白,您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忍受那些污名?”

她话音未落,玄澈便冷笑一声,有些咄咄逼人地问她:“你我才认识多久,旁人不了解我,难道你就了解么?”

玄澈语气不善,按照初一原本谨小慎微的个性早该就此打住。可她不知为何也固执了起来,坚持道:“反正我知道若是只会吃喝玩乐不学无术的纨绔,不会像你一样有胆量和那帮穷凶恶极的突厥人周旋。况且,你为了救都护府的家眷,不惜自断筋脉。还有城墙上的那个孩子和我,不都是因为你才得救的么?。”

她又想到这些天旁人说起玄澈时轻蔑的眼神和不屑的态度,颇为不服气地说:“郎君,玉山小瞧您就算了,可是咱们的将士也觉得您贪生怕死,连乔都护都误会您骄奢淫逸,躲在军营里不顾百姓死活。我、我只是觉得这对您不公平,他们都忘记了您做的事情了么?”

玄澈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初一是在抱不平么?可惜他早就习惯了。云谲波诡的长安城,盘根错杂的各方势力,尔虞我诈的庙堂,扑朔迷离的君臣关系,还有岌岌可危的国公府,哪里是她这个小小医女能够理解的。

他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讥讽笑容,一字一句地反问:“我难道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么?反正最后玉山还是夺了兵器库,鑫鑫峡还是死伤惨重。你要那些人记得什么?”

初一被他问住,想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做了什么都不重要。”玄澈半阖着眼睛,纤长的睫毛投下分明的影子,他神情异常倦怠,声音也冷漠至极,“你怕是想的太多了。我救人不过是一时兴起,闲着无聊罢了。再说,即使我横插一道,也没有改变结局不是么。”

不知在嘲笑初一的不自量力还是在嘲笑自己的徒劳无益,他不屑地说:“你呀,不要自以为是地觉得了解我。传闻什么样,其实我便是什么样。可千万别生出什么荒谬的期望来。”

玄澈的话如同一盆冰水将初一浇了个透心凉。她真情实意地替他担心替他委屈,换来的不过是一顿冷言冷语。

忍住心中的酸涩,初一不再争辩,消极且敷衍地回道:“我以后再也不说就是了。郎君,您好好休息吧。”

说完,她就冲出了帐子,生怕再听到什么刻薄的言语。倘若是二人初遇之时,就算玄澈再怎么恶语相向初一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那时候的郎君只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可是现如今他们好歹共同进退过,当她刚刚放下心防,却被告知经历过的一切不过是别人的心血来潮而已。

那些纠结,害怕,心疼和眼泪似乎也变成了笑话。

“诶,初一。郎君喝汤了没有?”帐子外面,张弓正在来回踱步。见到初一便紧走几步上满怀希望地问道。

初一摇摇头:“他说喝不下。不然你一会再去劝劝?”

张弓撇嘴,道:“我哪里劝得动郎君。不喝就不喝吧。只是可惜我那来之不易的老母鸡。”

恰在此刻,两人的肚子都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咳、咳——”张弓完全不觉得尴尬,他大咧咧地拍了拍肚皮,说:“初一啊,要不咱们去找点东西吃?”

初一不愿意再去灶房,婉拒道:“我还不饿。”

“别瞎客气啦,你肚子叫得比我还欢快呢。趁有的吃就多吃点吧,免得饿肚子的时候又后悔。”

张弓直接无视了她的拒绝,推着她往前走。

初一无奈,一面走一面找理由:“我昨夜吃了太多东西,是真的不饿。咱们都走了郎君这里怎么办?要不咱们轮换着来?”

张弓停了下来,道:“你说的有道理!”

初一松了一口气,“那你先去吃东西吧。饿出毛病就不好了。”

谁料张弓再次拉着初一迈开脚步,“不过咱们去吃个饭也不耽误。你就别操心郎君了。”

初一推脱不得,被迫跟在张弓后面。好在张弓并没有去灶房,而是带她回到了最初醒来的那间小帐篷附近。

张弓熟门熟路地钻进旁边的帐篷里,复捧着一包袱东西跑了出来。

帐子前的空地上还有残留的篝火余烬,他掏出火折子三两下点燃了尚未燃烧殆尽的枯柴,然后开始从包袱里一样一样地往外拿物件。

初一也凑到火堆前,好奇地看着那一堆瓶瓶罐罐,“这都是些什么呀?”

张弓摆弄着这些小瓶子,献宝似的一一展示出来,“这些都是我珍藏的调料。你看,这是茱萸子,这是姜末,这是盐巴,哦,还有这个,我专门从长安一路带来的蜜糖和青梅酱。咱们可以烤肉吃。”

初一见他兴致勃勃,不忍扫兴:“如此齐全都可以开食肆了。不过,要烤的肉在哪?”

张弓早有准备,眉飞色舞地说道:“之前不是给郎君炖了一盅鸡汤嘛。鸡肉丢了怪可惜的,我就自己留着了。”说着,他不知从哪掏出一个食盒,掀开来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鸡肉:“炖汤的老母鸡虽然有点柴,但也能凑合着吃不是?”

所以,主人喝汤他们吃肉?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初一嘴里说着不合适不合适,手则自动伸向张弓的那些宝贝调料:“可以多放点茱萸子么?这个天气吃点辣暖和!”

片刻之后,鸡肉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金黄焦香。张弓豪爽地撒着调料说,“等味道进去就可以吃了。”

扑鼻的香气钻进鼻孔,初一不停地咽口水:“好香啊,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张弓得了夸奖,越发得意起来:“不是我吹牛。烤肉的技术,我师父若是第一,郎君第二,那我怎么着也能排到第三。”

“郎君?你是说玄澈么?”初一惊讶极了,“他会烤肉?”

张弓嫌她大惊小怪,道:“对呀。会烤肉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家郎君怕是连灶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真的会烤肉么?”

张弓停下手中的活计,拉开了阵势说道起来:“你可不要小瞧了我们家郎君。想当初师父为了挑选合格的翀宇卫,动不动就把我们扔到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面。为了走出那种鬼地方,我们没少抓野味来充饥。郎君烤肉的本领,就是那时候练的。”

说着话的时候,肉已经烤的差不多了,张弓取下串着鸡肉的树枝递给初一:“喏,给你。不过我们当时没这么多调料,能烤熟就已经很不错了。”

初一见过玄澈喝酒的样子,修长玉白的手指轻轻捏着酒杯,杯子是价值连城的上好琉璃,却不及他的手指养眼;她也见过他打斗时的模样,一招一式干净利索,不留丝毫余地;她更曾亲身感受过他手掌的温度,时而温暖时而冰凉,却拥有令人安心的坚定力量。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无法想象玄澈用这样一双手烤肉的情景。她问:“你们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呀。堂堂国公府的郎君怎么还会沦落到荒郊野岭忍饥挨饿呢?”

张弓刚要回答,初一自觉地捂住耳朵,道:“算了算了,我不该问的。外面打听不到的事情我知道了也不妥。”

“你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啊!”张弓扼腕,话倒嘴边却不让说出口的感觉着实难受。

初一咬了一口鸡肉串,立刻辣的鼻尖泛红。她嚼着烤肉,口齿不清地说:“我不是没有好奇心,但我懂得什么是适可而止。”

方才玄澈尖刻的话语再次浮现在脑海,初一口中的鸡肉都变得难以下咽起来:“我不傻,知道你们背景深不可测。但我一个小老百姓知道了这一切能有什么好处?你就行行好,别告诉我。”

她开诚布公,怂得十分从容。

张弓微微觉得有些可惜,毕竟能让翀宇卫接纳的外人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想了想,他忍痛让出烤好的鸡腿,说:“这个也给你。”

初一没有接,“都给我了你不就没得吃了?我真的吃不了这么多。”

张弓说:“我没跟你客气,要是肉不够咱们就去找悬光的存货来吃!悬光打猎可是一把好手,经常捉了野鸡野兔带回来。不过啊,它狡猾着呢,老是把猎物藏起来,除了郎君,其他人要想从它嘴里分一杯羹可不容易。”

“你们郎君也会和悬光抢猎物?”说了不问不关心,初一还是抵不过自己的好奇心。

张弓点头:“那不可,现在打猎是为了消遣。以前训练的时候,大家无所不用其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活下来。郎君也是一样。”

他坚持把鸡腿塞给初一,道:“记得有一次天寒地冻的,环境比现在恶劣得多。我差点就见了阎王,是郎君拼了命把我背出来的。当时我就想,能不能当翀宇卫都没关系。反正我这辈子都会跟着郎君,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所以,这个鸡腿你必须拿着。”

张弓的转折如此突然,初一一脸茫然,不知道他唱的到底是哪出。

“吐如纥占城事发突然,大家都始料未及。还好有你提前通风报信,才不至于损失惨重。还有,郎君在牢里也多亏了你的照顾。不然手肯定废了。”张弓难得语气正经,“鸡腿就权当谢礼了。等我们攻下鑫鑫峡,再好好谢谢你。”

初一惭愧:“你言重了。我做的都是无用功。而且,哪里是我照顾郎君,分明是他一直护着我,我才能逃出来。”

她说完才觉得这番话似曾相识,是谁也觉得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来着?

张弓并不赞同,他说:“你做得怎么是无用功呢,结果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忽略过程啊。常言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果没有一和二,哪里的三和万物。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初一默默啃着鸡腿,若有所思。

“那我换个说法,就好比这烤肉,大家都说烤肉好吃,但如果没人调味没人烤,谁也吃不上最后的烤肉不是么?”

张弓的比喻实在是一言难尽,初一却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她吐出完整的骨头,拍拍手站了起来,真心实意地说:“张弓,你不去考个个秀才真的是可惜了。我明白了,多谢你的鸡腿。”

“诶,诶,我还没说完呢。你去哪里?”

“去找郎君!”初一头也不回地答道。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