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云萼落絮(三)

日晖无尘绮楼阁,风卷秋岚萧散开,沈舒窈换好衣裳,将头发简单打理了一下,她今日要去找顾燊,望着院落里澹澹飘渺的凤尾竹,在心中沉下一口气。

她与顾燊之间关系尴尬,如今却不得不去请他帮忙,宗人府戒备森严,她抬头望了望天,然后出了王府。

京城街坊熙熙攘攘的行人车马,沈舒窈淹没在人潮之中,朝着顾府而去。

顾燊自十八岁就独自住在自己的府邸,沈舒窈之所以这样直接去找他,就是知晓他不与父母住在一处,如若不然她是不会去的。

若是他的父母家人亦住在这里,他们只怕会觉得她厚颜无耻,一个被男方家人退掉的未婚妻公然去找前未婚夫,其中深意足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舒窈的脚程虽然不慢,可还是让她觉得今天这条路走得异常缓慢,是的,她的内心是忐忑的,虽然在心中一遍遍地安慰自己,似乎都无济于事。

她清楚与顾燊之间微妙的现状,严格意义上来说她还算是他的未婚妻,她之前并不知道退婚必须要男方当事人签字盖手印方才作数。

思及此,沈舒窈心情越发的复杂,此刻顾府已遥遥在望,她的双腿似陷在沼泽泥潭,行动如此艰难,却又不得不往前跋涉。

她呆愣地站在顾府大门外,门房透过一扇小门看她,似乎在和里面的人窃窃私语。duqi.org 南瓜小说网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后悔了,其实应该用更稳妥的办法,就是修书一封派人送到他府中,在里面写上在何处会面,也好过这样突兀地出现。

她在心中打定了主意,觉得方才的彷徨一下子就消散了,她霍然转身就要回去,恰在此时,一道温润爽朗的声音响起,“舒窈。”

沈舒窈驻足,沉思半响,徐徐回身,“顾公子。”

顾燊面若春风,目光含笑醉花云归,“方才门房来通禀,说有个像极了我书房画轴里的姑娘正驻足府外,却又不肯找门房通传,我当时猜想莫非是舒窈来了,虽然我知道你未必会主动来找我。但时我还是忍不住出来了,结果还真是你......我真是太惊喜了。”

他的微笑让沈舒窈轻松了许多,也让她摒弃了那些顾虑,“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望顾公子不要怪罪我太过突兀。”

岂知顾燊却笑意更深,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轻声道:“你肯来我已经很高兴了,至于什么原由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话罢,顾燊就带着沈舒窈入府,顺便对下人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笑望着她,沿途介绍府内的景致。

她环顾精美绝伦的府邸,琼花玉叶悠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他的话,只好垂眸笑了笑。

虽然她的笑意很浅,但却让顾燊看得着迷,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笑颜,本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在这一刻他竟然舍不得移开眼。

他贪婪地想要留住这道清美的笑容,让它永远铭刻在心上,至此不再忘怀。

他们缓缓走在迂回宛转的游廊,朝着四面环水的凌烟轩而去,入目便是精美考究的各色点心。

沈舒窈随着顾燊跽坐在案几边,他笑着对她说:“真是抱歉,不知道你的喜好,也不知这些是否合你心意?”

明明是她有求于他,而今却被他视作上宾,不由地让她有一丝难为情,只好笑着说:“其实我不挑食,这些我都很喜欢。”

湖风拂面而来,顾燊眼眸倏然间隐隐痛色,就因为“不挑食”这三个字,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明明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而今她的身上非但看不到一丝贵胄千金骄纵的习气,反而事事隐忍冷静。

做着世人避讳不及的工作,却在几年间立足于各大衙门而名声大噪,现在坊间大多是对她的称赞,俨然没了从前的鄙夷与唾弃。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这个本该是自己妻子的女子,险些与自己失之交臂,想起祖母临终前都挂念着他们的婚事,不由地深深自责。

如果他早些年上心一些,或许可以打听到她的栖身之所,在他父亲辞世之前,告诉他会好好疼爱他的女儿。

在姑姑因祖母带着遗憾辞世而耿耿于怀的时候,若是他能劝解一二,不然她插手自己的婚事,或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他出生贵族荣华权势应有尽有,纵然是人人艳羡的对象,却不知他最想要,却是这世间唯一没有的后悔药。

跽坐在对面的沈舒窈,清楚地看到他眸光中倒影着自己的身影,那粼粼波光中是深深的悔恨和痛意,让她在此时静谧雅致的景色中如坐针毡。

这样深切的情感让她呼吸微微一滞,让她的心涌上一丝意味不明的慰藉,在这一刻她突然释怀了。

原本对他造成自己声名狼藉还有一丝怨怼,如今她全然明白,世族大家的子女大多都身不由已,很多事情不是他想就可以如愿的。

许是为了缓解此时的尴尬,沈舒窈竟拿起一块水晶马蹄糕吃起来,然后迎上他温柔的目光,说:“真不错,软糯香甜,入口即化,清香四溢。”

“我家庖人最拿手的便是水晶马蹄糕和玫瑰饼。”

顾燊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将一盏玫瑰饼移到她面前,“这个月份的玫瑰花期凋零,恰好花匠培育的新品种让它的花期延后了一个月,是以现在正是吃玫瑰饼的好时节,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曦光横斜在湖泊的菖蒲和鸾尾上,庭前疏影印雕栏,沈舒窈不好推辞只好接着往下吃,顾燊的唇角自始至终都挂着风起花如雪般的笑意。

他清朗儒雅的面容清风高度,若秋雨闲倚,锦云繁星荡。

直到最后一口玫瑰饼下肚,沈舒窈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将它呈到顾燊面前,垂下头说:“劳烦顾公子在上面签字盖手印。”

顾燊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他没有接过那个信封,因为他太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许久,才低下头问她:“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找我?”

沈舒窈抬起头,正欲解释就听见他轻声说:“舒窈,别的事我都能依你,唯有这一件不行......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的父母已经决意不再干涉我的婚事,并且打算不日进宫向姑姑解释此事,希望得到她的宽宥。”

她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原本以为一切会朝着她预设的方向发展,就算他今日不同意在解婚书上签字,可若是他的父母亲人执意不准他娶她,那么她与他之间的婚约就形同虚设。

既然期望的事已成泡影,那么唯有将眼下最重要的事办了,于是,她挺直了背脊,望着他说:“其实今日并非因此有求于顾公子,而是我想让你帮我设法见到关在宗人府的宁王殿下。”

顾燊见她并没有在退婚一事上多做纠缠,原本紧绷的脸也逐渐放松下来,随即又漫上温和的表情,徐徐开口:“宗人府的宗令原本皆是亲王担任,多年前大皇子萧硕谋逆被关在宗人府后竟悄然逃脱,事后查出当时放跑大皇子的正是先帝的亲弟弟贤王,毕竟是自己的侄子,不忍他在里面受苦而动了恻隐之心。而后险些酿成大祸,此后先帝下旨宗令不再让亲王担任,更不准没有犯错的亲王随意踏入此地。”

难怪萧玄奕说安排外围,当时沈舒窈还纳闷,一个亲王带人进宗人府探视怎么还需分两个步骤进行,现在总算明白了,有先帝的遗旨在谁敢违背?

她看着他道:“那么现在负责管理宗人府机构的除了禁军,还有谁?”

“礼部。”顾燊望着她疑惑的面容道:“他们职掌收发文件、管理宗室内部诸事、登记黄册、红册,教育宗室子弟。”

“礼部负责拦截擅自进入宗人府的人。”沈舒窈无意识拿起玫瑰饼,轻咬了一口,“而禁军负责的部分就是圈禁罪犯,不准任何人探视?”

他点点头,看到她在自己面前轻松自如的谈话,胸口处荡过一股温热的血涌,仿佛贫瘠干涸的土地得到了雨水和养料一般舒畅愉悦。

“虽然有禁军负责的部分,但是他们却不听我指挥,而是只效命于陛下。”顾燊见她的茶盏空了,执壶替她斟满。

“不过内阁守卫将领却是我的好兄弟,届时我只要找个借口将你带进去,而后分散他的注意力,你便趁此机会与宁王搭话。”

所以说萧玄奕完全可以掌控礼部,做到让他们对沈舒窈的出现视而不见,可是内阁的禁军就不那么好糊弄了,毕竟人家直接听命于皇上。

就连作为禁军总统领的顾燊,也没有权利让她堂而皇之进去探视宁王,可见里面当真是戒备森严。

“不知我们何时可以去?”沈舒窈漠然地说:“毕竟时间紧迫,能早一点见到宁王就能知道他当时经历了什么?”

“下午去,毕竟你还需要晋王的协助,不然是没有办法进到内阁的。”

“那我现在回去找王爷,让他尽早安排。”说着,沈舒窈就站起身,朝顾燊敛衽为礼,“如此,便有劳顾公子了。”

顾燊轻轻扶住她的手臂,深深地凝望着她,笑道:“不是跟你说过了,今后都不要对我行礼。”

他骨节分明的手白净修长,虽也是极其好看,但是若和萧玄奕的比起来,还是会稍微逊色一些。

当然,作为本朝最俊美的男子,萧玄奕首当其冲,完美的令人汗颜,纵然是出生高贵的顾燊亦不能与之相较。

沈舒窈抿着唇没说话,手臂微微往后一缩,便巧妙地避开了顾燊搀扶的手,最后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就先回去了。”

他明显感觉到她刻意疏远自己,却明白来日方长的道理,轻轻低叹一声,笑道:“未时我来晋王府接你,为了避人耳目,你提前换好小厮的衣服。”

顾燊只是倚在凌烟轩的栏杆处目送她走,他虽然很想送她回去,但是亦不想激起她的抵触情绪。

毕竟眼下她对自己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而此刻最重要的事还是要尽快让父亲去求见姑姑。

如果她同意了,他就可以把她从晋王府接出来,再对外宣布他们的婚约依旧作数,只是从前发生了一些误会,也借此为她证明,唯有这样好的女子才是自己的终身伴侣。

然后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别院里,这样若是想见她也会方便许多,若非公事像晋王府这样的地方不熟谁都可以随便踏足的。

此时的沈舒窈满脑子想的都是找一个与自己身量相似的小厮,找他借一身衣服,刚回到王府就碰到吕世海。

“沈姑娘,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了,真的丕威死了,你不是应该很忙吗?这个点回来午膳还没准备好呢?不如你再出去溜达一圈,等你回来后午膳就肯定准备好了。”

沈舒窈听着他呱噪的话,眸光一闪,上下打量着他。

吕世海察觉她意味不明的眼神,赶紧抱住胸口,恐惧道:“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可是活生生的人啊,不要把我当做死尸剖了。我上有老,虽然爹娘已死,下虽然没小,但是最近叶媒婆正给我说媒,相信不久的将来我就要当爹了。我这好日子才刚开始......你权当可怜可怜我,放我一马行不?”

“不行。”沈舒窈瞪了她一眼。

吕世海急得要哭了,“求求您饶了我吧,我保证今后当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现在就可以报答了。”她简言意骇。

“什么?”他诧异。

“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不是已经答应不剖我了吗?脱衣服干嘛?”吕世海死死护住自己的衣物,死活不撒手。

沈舒窈简直无语了,瞪着他说:“我不剖你,我想借你的衣服一用,可以吗?”

“啊?”吕世海恍然,当场就开始解腰带,“你早说嘛,真是吓死我了,还别说我的身量就是跟你差不多。等你换上我的衣服,再戴上一顶帽子,把脸再弄得黑点,保准王府里是人都认不出你来。”

“知道了,别废话,赶紧回屋换去,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沈舒窈不耐烦地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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